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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繁复或荒凉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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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繁复或荒凉

小说写到这个份上才叫“小说”,而不是故事,也不是梦呓或者论文。而我们的时代有太多的人是把小说当作故事来写,当作问题报告来写。要么是观念的容器,要么是过分拘泥的“现实”。缺少水分,饱满的、使叙述枝叶纷披、葳蕤婆娑的水分,多流于单面和干瘪的“问题叙事”。眼下的关于现实的讲述,大都被某个观念的硬壳捆束着,无法飞升起来。但鲁敏却不是这样,他的小说总是恰如其分,在该发挥处淋漓尽致,在该简洁收敛处绝不多嘴饶舌。2007年她有太多的风光,以至于有批评家呼出了“鲁敏年”的说法。当我在农历岁末的某个黄昏读到她的《墙上的父亲》(《钟山》2008年第1期)时,也忍不住给她发短信祝贺,说说自己的击节之叹。因为它确称得上是一个繁华和绚烂——不是故事中的情景,而是叙述的本身。阅读的感受可谓是一次眼花缭乱的游历,虽是荒草小径,却苔痕处处,风景满眼。

老博尔赫斯的幻觉告诉我,现实并不会令人恐惧,令人恐惧的是现实的映像——在镜子中折射出的存在。它或许与现实一摸一样,但却令人狐疑,让人产生出存在的错愕与哲学的反像,这才是诗意与文学的出处。但不是每一面镜子都有这样的功效,说到底还是人,是镜中的人对世界的观察与思考方式。能否出现诗意?还是取决于那人是否有这样的神经——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

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

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这是博尔赫斯《镜子》一诗的结尾,我在鲁敏的《墙上的父亲》中几乎看到了类似的情景。一位在贫贱的生存中挣扎的遗孀母亲,一双在“无父”的荒凉中成长的女儿,因为贫贱和荒凉而充满了卑微的记忆与生命的感伤。在这同时“长大”并且“衰老”的历史中,时间被赋予了两重属性:青春的小甜蜜与老去的大悲凉绞缠纠结在一起,带给人五味俱全的叹息,难以言喻的惆怅。小说家悉数使出了她的解数,用她饶舌的俏皮和精细的机敏,把一段岁月处理得细节繁茂枝叶纷披,在表面的日常景象之下,集合起了碎片与幻影般的存在镜像,从岁月幽暗的来处,照见了令人恐惧的生命之痛与命运之核。

很显然,“无父”情境的设定在这篇小说中至关重要,它是三位女性主人公简单生活中最幽深的底色。死去的父亲悬置于墙上,直到变成了一个古旧的记忆,他在活人的生涯中似乎已经被淡忘,但影子却又是那么坚硬,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每当一个生活或命运的关节处他就在那里反照着一切。这情境很像80年代的另一个女作家方方的一篇《风景》,那篇小说之所以获得了持久的赞誉,不是因为它经典地诠释了所谓“新写实”的概念,而是因为其中的叙事人是一个“死者”的角色,一个超然世外、不再被人世的苦难所折磨的灵魂,以悲凉和怜悯的冷眼,关注着他咫尺两界的亲人在俗世烟火中的挣扎倾轧,因此才令人震惊地呈现了存在的大悲凉,生命的真荒芜,人世的本非人……这样说也许有些言重了,但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个视角,那么这个小说将面目全非。只是比之方方,鲁敏也许更懂得了诙谐与“轻”的道理,她是采取了“遗像的在场”的方式,将这一角色嵌入到了活人的境遇中,作为一个见证或反讽。这是一个妙想,一个使一切的叙述都具有了“存在的镜像感”、而不只是“恍惚的经验感”的妙笔。成长的记忆因此在呈现了“贫贱的哀伤”的同时,具有了使小说境界飞升的可能。

我当然也喜欢小说中的烟火气,市民的故事讲了千百年,仍然是小说的核心地带。似乎也只有在讲市民的故事的时候,小说也才像小说。在鲁敏的笔下,我们看见一幅生动的生存图画,从母女捡菜叶子的寒酸,王薇“搞”(偷)鸡蛋胡萝卜土豆生姜时的小动作,到母亲用“色”吸引男人时贪财好利的小算盘,女儿择亲时的同样实用主义的挑挑拣拣,到日常生活中母女间的磕磕碰碰,姐妹间的较劲算计,这血肉相连的母女三人也足够演出一台尘世的悲欢离合、恩怨得失的小戏剧了。平心而论这也才是叙事的本事,把庸常的生活编织得五味俱全,把人物的细小心理琢磨得活灵活现。这些场景构成了小说生动可感的、充满人间气息的载体与外壳。当鲁敏用她刻意“唠叨”的语言方式描述这一切的时候,我可以非常真切地感受到她那种过瘾与自得,感受到她炫耀手艺时的那份得意。这样在叙述中滑行而沉醉着,她也幸福而有保留地融入了我们时代的小说趣味与世俗美学之中。

但这一切也通向着历史。日常生活隐秘通道的意义出口,其实还是在历史那里,从鲁敏的叙事中,我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当代生活的某个侧面,这是贫穷和压抑的历史,同时也是恒常的个人化的历史。作者在这里并不侧重表现概念化的历史记忆,比如国家历史的痕迹,集体记忆的痕迹,而是侧重于个人情境与记忆。本来,“失去父亲”这一事件完全可以政治化,但小说却拒绝这样做,她让父亲的死完全隔绝了社会原因,而只是强调了他的“失德”以及偶然的意外,这一点很显然是体现了作者作为“70后”小说家对历史的认识方式,她因此使历史呈现了某种“单纯”的属性,而不是政治化的内涵。恰如小说开头一段关于父亲遗像的描写,一个“眉清目秀”、“相当文艺”的父亲,意味着这个家庭正常情况下可能的幸福和发达,但正是因为他的死,使这个家庭几乎被社会遗弃,使两个女儿的生活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本该有的浪漫与尊严。这也隐约影射着一种当代历史的记忆,规训政治虽然日益消退,但物质生活却仍旧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困顿着一代人的生活。这一点固然首先是“市民生活记忆”的一部分,但无疑也是“当代历史”的一部分。有一个特别的人物必须留意,那就是“K医生”。这个人物充当了与“墙上的父亲”相映成趣的另一个颇有深意的角色,他也是上述生活的诠释者,但他不像影子父亲那样参与其中又反身其外,他是一个表面要为人排遣烦恼、实则是充当了无关痛痒的窥视者与得意洋洋的旁观者的角色,他使这略含酸楚的故事和小人物的风景具有了某种“被看”的荒谬感。我非常赞赏鲁敏对这一人物的设置,它使小说无形中多了一个层次,具有了比“叙事”更丰富、更别致的一个“审视”的视角。当困扰于婚事的挫折与家事的无聊的王蔷前来做心理咨询的时候,他的一番不无自得的分析应该也是入情入理的,但他这看来智慧和透彻的分析实际上又取笑和嘲弄了王蔷一家,嘲弄了她们贫贱中的心酸,生存挣扎中的隐忍与反抗、苦难与悲凉。因此,这一段话便具有了出自肺腑的痛快和发泄愤怒的酣畅:

去他妈的精神分析,谁能贴近所谓的心灵深处,什么前因后果,什么无意识下意识,见鬼去吧,我们姐妹俩的往事,我们的悲欢,我们的灵魂,从来就不是复述的能够分析的!

真痛快,鲁敏憋不住了,她自己也跳出来了,反抗这“无人道”的心理分析,保护她叙事中主人公原始的苦难经验与记忆。

如果要给小说的总体格调一个说法,我要说出的一个词就是“温柔的反讽”——含蓄的、多义和成熟的反讽。这是小说所以有滋有味的原因。前文说了,父亲角色的形式上的介入与事实上的空缺,精神分析医生的现身解释与主人公对这一解释的反感忿怒,都是叙事获得“升华”动力的原因,它因此远离了眼下一般性的“底层生活叙事”窠臼。但这还不是全部,我以为整个叙事中故事与人物的安排也充满着某种含蓄的张力,正是这种张力使小说获得了可靠的艺术品质。在这点上,作者显示了游刃有余的处理手段与功夫,如,在父亲不光彩的死(在与人偷情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同他的妻子女儿失去丈夫与父亲后的悲凉生活之间;在母亲的辛劳不易与她的俗气势利和缺少尊严感之间;两个女儿无父的悲凉记忆与她们各自的没心没肺之间……小说处理得可谓恰如其分,不轻飘也不沉重,不滥情也不无情。这正是高手的境界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还要饶舌几句,我一直很少为“70后”的小说家写什么文字,原因是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使用的经验类型,对这一代作家给予某种确定的解释。固然,不同的代际经验确很难互相沟通,但文学的共同性使我坚信,仍然应该有普遍意义上的通道。问题出在哪儿呢?要么是我的理解力有欠缺,要么是这一代作家有意回避了上一代作家的经验方式,他们过于放大了个体的感受与记忆——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代沟”罢。最大的可能还是我个人文学经验的“固化”,导致了这种迟疑与隔膜感。不过,阅读鲁敏使我最终我找到了一点感觉,因为她的文学能力确实足够到能够超越某个“时代风尚”的地步,在如今强大的“写实潮流”与世俗趣味间她顽强地葆有了一点形而上的追求,这使我感到一丝振奋。我毫不保留我对眼下的“现时主义”写作风气的失望,似乎几代作家都不得不陷入了对“当下”景观的描摹之中,似乎只要讲究一些虚远意念、一点形式上的趣味,就陷入了“陈旧”。但历史的教训并不遥远,“写实”留给了当代文学什么遗产?给当代社会解决了什么问题?从“革命现实主义”到“伤痕反思的现实主义”,到“新写实”,“现实主义冲击波”,一旦成为了风尚和流俗,文学马上也就陷入了一个平庸时期。从另一方面说,过于强调个人记忆与碎片化的经验,也使小说从另一方向上流失了它的社会功能,从这方面说,我一直对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们怀有敬意,因为他们承担了自己应该担承的责任,书写出了具有整体感的历史记忆,葆有了他们对超越性文学经验、对陌生形式的热情,葆有了强烈的批判精神,而这些宝贵财富不应该在下一代作家哪儿渐渐流失。道理很简单,每一代作家都想创造新鲜的文学经验,但文学经验的永恒性却最终要使一切作家在最基本的方面达成认同。所以还是艾略特说得好,谁能够在“传统”和“个人潜能”之间找到最恰当的关系,谁就能够成为好的作家。在这一点上,我对鲁敏这样的作家寄予着期望。

当然,手艺也是重要的,“好小说”是最终的结果。我在2007年读到了鲁敏的《致邮差的情书》、《思无邪》、《取景器》等多篇作品,她的确写出了“好小说”。像《思无邪》那样的作品,确属“虚构的爱之传奇”,但它那么纯美和感人,读之令人唏嘘良久,欲说无言。和《墙上的父亲》一样,饱满的细节和心理化的叙述是鲁敏的长处,婉转的语势,闪耀的修辞,繁复的细部,荒凉的意境……加上它那奇妙而美好的构思,这是一切好的小说、好的小说家相似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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