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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的文学属性问题,是鲁迅研究的学术疑难之一。长期以来,一些论者竭力排除鲁迅杂文的文学属性,将其拒之于文学殿堂之外,从而贬低了鲁迅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因此,很多鲁迅研究家一直都在殚精竭虑、苦心解疑,努力从多种角度阐释和概括鲁迅杂文的文学属性。经过几代学者的探讨,取得了很大进展。
但是,一种文体的出现与形成,绝非一个国度或民族独具的孤立的现象,而是内隐着深层的人类文化学机制,带有人类的普遍规律。文学中的各种文体,说到底,是人类在各种环境中不同生存状态的审美呈现、情感心态的表现形式、生命体验的物化形态,为了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和交流不同的思想情感而形成的不同话语秩序与文本体式。所以,考察某种文体的属性与特征时,不能仅限于一个国度或民族狭窄范围,而应作一次人类学的回归,在不同国度的文学比较、文体辨析中寻觅某种文体发生与发展、形成与演变的共性与差异,从文体发生学的人类学根源上阐释、分析某种文体的属性及其文化意味。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疑。
在世界散文史上,中国散文、英国随笔、日本小品堪称三座高峰。特别是英国随笔,世所公认为文学殿堂的瑰宝,文学属性无可置疑。而排除鲁迅杂文文学属性的论者,又多是英国文学造诣颇深、非常推崇英国随笔的人士。如果以英国随笔这一文体出现、发展、形成、演变的历史及其文学属性、艺术特征作为参照系,对鲁迅杂文进行一番比较研究,将会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其论证也会富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
当然,鲁迅杂文与英国随笔的比较研究,应是一种平行比较,不能牵强附会地发掘其中的影响。而这种平行比较,反倒更有益于发现杂文、随笔这一类文体本身所具备的属性、特征及其形成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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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类文化学与符号学的眼光观察文学艺术史上的文体演变,就会得出这样的看法:文体作为按照一定的话语秩序形成的文本体式,实质上是人类一定的生存环境中为了表达对自身与世界的理解、互相进行交流,而从事的一种符号的编码方法与体式。这种特定文体编码活动的最后操纵者,是所处时代的总体文化背景。一旦时代环境发生变化,既定的文体范型与语言体式就会与时代精神、社会心态失去对应性,产生矛盾与悖逆。于是,旧体难出新意,遁而作他体,文体的符号编码活动就必然出现变革,产生新的文体范型与语言体式。
英国随笔与鲁迅所开创的中国现代杂文,就是这样在各自历史时代的文化母体中孕育出的骄子。这种自由文体产生的外部条件有三个共同点:
一、时代环境,需要政治的松动与思想的解放;
二、物质载体,需要有报刊等现代传播工具;
三、读者对象,需要有企望革旧出新的读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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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文体的产生,除了外部条件之外,还有文体自身运动的原因,需要适宜的民族气质的陶冶与文学土壤的培育,经历长期的积累与演化。
中英两国散文发达的原因是:从思维方式上看,都不偏重系统性的理论思维,而擅长片断、零碎、偶感式的机智发现;从民族气质与文学表现形式上看,都不侧重体系化的高深大论,而喜好随意、形象、感应性的灵活体式。
散文文体形成的内在原因是人的觉醒、自我的个性意识的复苏。17世纪初,法国蒙田的“Essais”被译成英文,传人英国,冲击了长期统驭英国散文的古罗马拉丁文模式,给英国散文注入了活力。其后,发生了英国工业革命的种种变迁,积累了从培根到艾狄生、斯梯尔、斯威夫特、哥尔斯密、约翰逊等众多作家的写作经验,才在法国大革命的推动下,伴随着人的觉醒、自我意识的复苏,出现了以兰姆、赫兹里特、李·亨特、德·昆西方代表的19世纪浪漫派随笔,实现了文体的舒展解放,使重在抒写个性、表现自我的随笔式自由文体形成气候。从蒙田到兰姆,竟经历了二百多年!
中国的随笔式自由文体的形成过程更加漫长。从现有材料看,三千年以前写于商代的《尚书·盘庚》等篇章就已是最初的散文。以后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汉初司马迁的“史家之绝唱”,魏晋时期的清峻文章,一直到唐宋八大家的传世杰作,都是上乘的散文。然而似乎都摆着架子,拘着套式,纵然到了宋代,出现了苏东坡等人的随意小品,却总不能成气候。经历两千余年的曲曲折折,到了17世纪上半叶,才在晚明人文主义思潮催促下,涌现出公安、竟陵派小品,成为文坛主流。晚明小品作家们,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冲溃了模拟古人的陈腐樊篱,吹来一股清新之气。试与19世纪出现在英国的浪漫派随笔作一番比较,就会发现中国晚明小品与英国浪漫派随笔这两种不同国度、不同时代、毫无关联的文学现象之间,在文体运动内在机制中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在人的觉醒、自我意识复苏的思想运作中实现了文体的舒展解放、自由随意。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当经历了清代的严厉镇压与残酷统治,文人思想僵化凝固时,重在抒写个性、表现自我的随笔式自由文体也就随即灭绝了。直到20世纪初叶五四文学革命爆发,思想解放的洪流冲决了古文的禁锢,实现了白话文的语言体式变革与人的自我意识的复苏、觉醒,这种随笔式自由文体才应运重生。
所以,鲁迅所开创的中国现代杂文,与英国随笔一样,都是外部条件与内部机制共趋成熟的情况下,适应本国的民族气质与文学积累应运而生的一种特殊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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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特殊文体具有哪些特质?它算不算文学作品?算的话,文学属性表现在哪里?这一系列问题,不仅是中国学术界研究鲁迅杂文时遇到的疑难,也同样是英国文坛讨论英国随笔时总要产生的困惑。
英国散文的历史没有中国久远,对随笔这一文体的理论探讨却早于中国,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
1916年出版的一本《英国随笔》(TheEnglishFamiliarEssay)在前言中开宗明义作出这样的界定:“或许没有人能够否定这种说法,Essay的定义既不能广泛包括散文的各种不同类型,又不能非常严格地区分Es-say的特性,使之与其它比较短的文章区别开来。试去看一看洛克的《人类悟性论》、兰姆的《论烤猪》、麦考莱的《华伦·哈斯汀斯》、卡莱尔的《关于彭斯的随笔》和安诺德的《美与智之融合》,就会发现这些多样的文学作品不属于任何单式的统一的文体,然而却被通称为essay。因为人们习惯地感觉到这些作品具有这样一种明晰的共性:essay的作者不涉及公事或系统性的思想资料,而是以个性化的坦诚的态度面对他们的题材和读者,所以随便的亲密的态度,关心日常生活的样式和伦理,倾注个人的感情和经验。因此,essay应该有一个更明确的限定——或许最好称之为“familiaressay。”
而早在1903年,一本大部头的《英国随笔家》(TheEnglishEssayists)就在扉页上印了赫兹里特的一段话,对familiarliaressay作了极为形象的描绘:“它不论述矿石或者化石,也不研究植物的特性或者行星的影响,它也不涉及信仰的形式或者哲学的体系,不热衷抽象虚悬的精神系统;然而,它与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有着密切的关系,记录他们的行动,追溯他们的动机,抓住他们的念头,描述他们个人的和无穷领域里的所有追求,嘲笑他们的荒唐,揭露他们的悖谬,‘像给大自然照镜子一样,反映时代的变迁与主潮,形势与困厄’;细致入微地表现我们的服饰、面貌、思想和行为;显现我们自己的真实面貌:是什么样的,又不是什么样的;在我们面前演出人类生活的全部戏剧。……它是最好、最自然的课堂……探求人类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已经成为什么样了,今后应该是什么样。”以上界定,本身就是英国随笔味儿的:不故作高深大论、系统辨析,只是随随便便说几句,宽宽泛泛划几条线,就非常明晰、极富趣味地谈清楚了。
对以上界定可以作这样的概括:essay,即英国随笔的第一特质是说理,是思想者的识见,属于一种论文。然而,其中所要表达的识见是个人的,而非公事的;是片断的,而非系统性的;是个性化的,而非公式型的;是为了与读者进行交流,而非旨在教训。因而,作者须“以个性化的坦诚的态度面对他们的题材和读者,抱以随便的亲密的态度,关心日常生活的样式和伦理,倾注个人的感情和经验。”也就是说吸取趣味性、形象性、抒情性等文学性质,以使群众便于接受自己的思想和识见。所以,随笔是一种多类文体交叉、渗透而成的特殊文体,一种理论与文学杂交的变体形态与杂糅形式,是人类进入近代、自我意识觉醒时为了自如地表达对自身与世界的理解、自由地互相交流而采取的一种个性化的符号编码方式与随意性的文学写作体例。它应该算是文学作品,但是属于文学中的亚类,其文学属性主要表现为理趣。
以这种界定标准衡量鲁迅杂文,其文学属性就是不言而喻的了。鲁迅杂文的文学含量远远高于这个横竿。那么,为什么会有一些对英国随笔非常推崇的论者,反倒要竭力排除鲁迅杂文的文学属性,将其拒之于文学殿堂之外呢?这就不能不归咎于他们的政治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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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鲁迅杂文与英国随笔,同是一种理论与文学杂交的变体形态与杂糅形式,是人类进入近代、自我意识觉醒时为了自如地表达对自身与世界的理解、自由地互相交流而采取的一种个性化的符号编码方式与随意性的文学写作体例。因此,二者在文体运动中出现了一些共同规律与共同特征。其中,最主要的共同规律是:因为都旨在真诚地坦露自己的个性,与读者自由交流,所以必然都反对各种陈套与伪饰,实现语言体式的明白与自然。共同特征则可概括为五点:闲、随、杂、散、曲。
闲。蒙田和英国随笔家们都爱自称“闲人”。蒙田在《自画像》中坦然宣称:“我悠闲,而且十分喜欢无拘无束,我是有心要这样做的。”鲁迅是最赞成勤奋的,他一定反对“闲”吧?恰恰相反,鲁迅也主张要有“闲暇”,认为“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他们之所以赞美“闲”,实质上是为了挣脱道统和教条的束缚,获得精神的自由与创作的灵气。中国古代的所谓“懒道人”、“拙叟”、“痴翁”以至老庄禅宗之类,也都与这种“闲”同源。“闲”,实在是人类智者的共性,写好杂文、随笔的第一要旨。这种“闲人”的素养乃是这种随意性文体的基础和灵魂。
随。既为“闲人”,就必随意。蒙田的随笔,随意挥洒,信马由缰,旁征博引,澎湃无涯。英国随笔家们也是越写越随便,越自如,越得随笔之妙谛。鲁迅也是深得此妙谛的,他在《〈自选集〉自序》中自称是“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随便谈谈。”在《怎么写》中又强调说:“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但是,人们往往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把散文这种随意性文体强纳入所谓正轨。有识见的评论家和创作家们总在不断地敲响警钟,努力使散文回到随意自然的状态中来。
杂。鲁迅在翻译厨川白村介绍essay的文章时,把“E8saysofElia”译为《伊里亚杂笔》。这里的“杂”字极耐人寻味!表现了鲁迅对“杂”的钟爱。兰姆也同样极其喜爱随笔的“杂”色。他视17世纪上半叶的两部奇书——伯尔顿的《忧郁的剖析》和勃朗的《一个医生宗教观》为“枕中之秘”,潜心学习。而这两部书的最大特色就是“杂”。这是一种文体的“杂”,以论为灵魂,而杂糅进诗、小说、戏剧等多种文体的素质;是一种内容的“杂”,大至宇宙,小至苍蝇,东拉西扯,无所不谈;是一种色调的“杂”,赤、橙、黄、绿、青、蓝、紫,浓烈的,淡雅的,鲜明的,阴暗的,形形色色,驳杂搭配,而自成一体、别具一格。失去了这种“杂”,也就失去了随意性文体的本色。
散。“闲人”随意杂谈的文章,自然会是“散”的。不仅形散,而且神也散。只有神散了,才能自然呈现形态上的散。《空城计》中诸葛亮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只有“散淡的人”,才能写出具有散淡美的好文章。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说:非对称性能表现空寂、孤远、闲静的美。英国语言学家萨丕尔说英语“东倒西歪的表达方式自有它的美处”。这种非对称性美与东倒西歪的美,正是一种高境界的散淡美。蒙田的随笔,挥洒自如,巧横闲技,具有特别的散淡美。鲁迅的杂文,特别是后期的《病后杂谈》、《女吊》、《我的第一个师父》、《半夏小集》等,悠远、深沉,于不经意中谈出深刻的哲理,也具有一种炉火纯青的散淡美。
曲。随意性文体虽然随意、散淡,却绝不可直陋,须在曲折表达方面下刻意的功夫。蒙田是一位惨淡经营的文体家,是以曲折坎坷的心灵表达深邃内容的先锋。兰姆的随笔,装着随便的涂鸦模样,其实却是用了雕心刻骨的苦心。鲁迅的杂文,更是极尽“曲笔”之妙,下了极大功夫,才锻炼成精锐的一击。
为什么鲁迅杂文与英国随笔在文体运动中出现了上述共同规律与共同特征?要回答这一问题,就要回到开头所说的文体研究的人类学回归上去。因为随意性自由文体是人类为了真诚地袒露自己的个性、互相自然交流而形成的一种文学体式,所以必然反对各种陈套与伪饰,必然如斯威夫特所说的那样:“把恰当的词放在恰当的位置上”,用兰姆的话来说就是“从容于自运”。这样,这类文体也就必然呈现闲、随、杂、散、曲五种形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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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代,英国文学专家张若谷先生发表过一个怪论,核心观点是:“与其当鲁迅先生是小说作家,毋宁说他是随笔作家的更来得恰当。”
这一观点当时受到一片反对。其实,这是一桩鲁迅研究学术史上应予重新评价的公案。张若谷的文章纵然有措辞欠准之处,然而对鲁迅并无恶意,并且从自己具有英国文学素养这一优势地位出发,对鲁迅最突出的成就作出了中肯的评价。
当然,鲁迅无疑是一位卓越的小说作家。他是中国现代小说之父,现代小说从他手中开始、又在他手中成熟,他的中篇小说《阿Q正传》是能列入世界小说名著之林的少数几篇中国现代小说之一,而且可以毫无愧色地列在首位。所塑造的阿Q典型,则可以说是惟一能立于世界文学典型画廊的中国近代文学人物形象。这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值得中华民族引以为荣的。但是,应该实事求是地承认:倘若仅以小说作家的身份在世界文坛上排名次,鲁迅自然无法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也不能与巴尔扎克比肩,甚至与狄更斯、司汤达、福楼拜、雨果以及短篇小说大家莫泊桑、契诃夫等等也都难于相比。一个民族,正确认识本民族的文化伟人,给予恰当的定位,是一件非常艰难而痛苦的事情。人们往往喜欢单纯地从民族感情出发,把本民族的文化伟人定在最高位,使他们在所有领域都坐首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舒心。然而,文学地位是由客观实绩奠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不能因为鲁迅是中国作家,小说又在文学中占据重镇,就把鲁迅列在世界小说大家的一流行列。
但是,从世界散文史的视野去观察鲁迅杂文,情况就大不同了。仅以世界散文的高峰——英国随笔家们进行比较,就会发现鲁迅是无人可比的。就世俗批判与社会讽刺类作品而言,无论是讽刺的深度、成熟性,还是涉及的广度与作品的数量,鲁迅都超过了斯威夫特;就对社会感应的敏锐性报刊文章来说,鲁迅也远在《闲话报》与《旁观者报》的艾狄生、斯梯尔之上。若与擅长抒情的英国浪漫派随笔家相比,也更显其异彩:鲁迅能像兰姆那样娓娓动人地倾诉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人生世态,却无兰姆式的絮叨与琐屑;能像赫兹里特那样文思体势,磅礴如潮,却比赫氏更为凝重、节制;能像李·亨特那样趣味横生,构想奇妙,却比亨特博大沉雄;能像德·昆西那样具有敏锐、深邃的心理洞察力,却不像他那样有枝蔓冗长之病。
散文作为人类自由表达识见和情感的随意性文体,在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三股分流:一股是“评他”,即鲁迅所说的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触角主要伸向外宇宙,从而延伸为杂文;一股是“述己”,即主要侧重叙说自己的人生体验、抒发个人的思想感情,触角主要伸向内宇宙,从而发展为正宗的艺术散文或抒情小品;一股是“诗化”,更多地吸取诗的素质,但又不押韵,保持散文的语言体式,形成为散文诗。当然,这三股分流并不是绝对的,时有相互的交叉与渗透,但是总以一股为主。鲁迅不愧为近代中国最伟大的文体家,在散文的三股分流中都起到了开创作用,并都创造出了极品:“评他”的杂文有堪称史诗的十四本杂文集及其补遗在,不必多言;“述己”的艺术散文有《呐喊·自序》、《朝花夕拾》诸篇和晚年拟总题为“夜记”的《我的第一个师父》、《女吊》等焕发着恒久的魅力;“诗化”的散文诗,则一本《野草》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在世界散文史上,有哪一位作家能有鲁迅这样的成就,能对本民族和全人类的灵魂有如此深广的影响呢?
称鲁迅为世界散文史上的第一大家,当是没有疑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