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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WilliamFaulkner,1897-1962)是美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在作品中大胆地创新表现手法,以自己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和独到的思想深度,“描写一个年老垂死的世界”[1],全面而深刻地揭示了美国南方旧体制腐朽没落的根源,无情地批判了压抑和摧残人性的清教主义、奴隶制和种族主义,表现了身处历史变革之中的南方人的精神危机。
在福克纳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基督教新教势力,主宰着整个南方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支持着奴隶制和种族主义,控制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加尔文主义是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产生出来的一个新的派别,它一方面要求对社会进行激烈改革,强调人与上帝之间的直接联系;另一方面又僵硬地信奉原罪和命运生前决定的教义,压制人的欲望,谴责任何形式的娱乐和享受。“加尔文化了的耶和华”,具有一种严厉而毫不宽容的特质,是《旧约》中那个不断惩罚的“部落之神”[2]。美国南方人信奉的就是这样一个严厉而僵化了的上帝,生活中的“享受被等同于罪恶”,生活成了人们“自己把自己不断地钉在十字架上的过程”[3]。福克纳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宗教保守势力横行的社会环境中。他的家庭也信奉传统的基督教。他的曾祖父“是一个在宗教原则上绝无还价可讲的人。他的原则之一就是每天早餐前,每个人从小孩到大人都必须准备好一段《圣经》摘录,并流利地背诵。不然的话,就别想吃早饭”[4]。他的父母也都是虔诚的基督徒,父亲属于美以美教(Methodists),母亲属于浸礼教(Baptists),这两个派别的教徒组成了美国南方的早期移民。正像在福克纳的小说《小镇》里,查尔斯·莫利森回顾杰弗逊镇的历史时所说的那样:“我们这个镇是由雅利安浸礼教徒和美以美教徒所创立的”[5]。福克纳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和创作,他的思想和作品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基督教文化的深刻影响。正如福克纳自己所说的,基督教文化是像他这样“一个南方农村小孩的背景……我在其中长大,我不知不觉地将它消化吸收。它存在于我身上,这与我究竟对它相信多少毫无关系”[6]。尽管福克纳的创作思想有着明显的基督教的特征,尽管他的小说中有许多与基督教相关的内容与影射,但他从未把宣扬基督教教义作为自己的创作目的。他并不是一个基督教作家。相反,在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对压抑人性的清教主义进行了无情的批判。福克纳心目中的上帝是宽容而仁慈的,他对加尔文主义清教的上帝充满了愤懑之情,所以才有了他作品中那么多发生在基督教重大日子里的罪恶与不幸。
《喧哗与骚动》(TheSoundandtheFury)的故事,就是以耶稣受难的星期(passionweek)为时间背景的。小说中班吉(Benjy)部分的时间背景是4月7日圣礼拜六,这一天正好是班吉的33岁生日,而耶稣正是33岁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这里便有着十分明显的影射性。班吉是一个白痴,枉有33岁的年龄而只有3岁儿童的智力,甚至不会说话,只能“毫无意义”地“喧哗”。(小说书名《喧哗与骚动》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麦克白语:“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都没有任何意义。”[7])小说中另一个人物,班吉的姐姐凯蒂(Caddy)漂亮、热情而富有同情心,也是康普生家族里惟一真正爱护班吉的人。班吉和凯蒂生长在一个既没有母爱也缺乏父爱的家庭里,从小受到清教式的严厉教育,在没有爱的生活中,他们更加渴望着理解与关心。班吉在感情上完全依赖着凯蒂,而凯蒂则试图在异性的爱抚中得到慰藉,结果却走过了头。福克纳笔下的班吉影射着耶稣,尽管他是一个白痴却有着耶稣般的超自然力,竭力想阻止凯蒂的堕落。然而这种耶稣般的超自然力并不能拯救凯蒂于走投无路的逆境之中,凯蒂还是堕落了,最后竟成为纳粹军官的情妇。这里影射的含义是十分直白的:耶稣竟像白痴一样的无奈,只会“毫无意义”地“喧哗”。影射对主题的深化作用也是十分明显的:福克纳借助“耶稣”的无奈,来揭示代表着南方旧传统体制的康普生家族的没落是无可挽回的,即使是上帝的超自然力也不能做到这一点。如果不用影射上帝作为衬托,这一主题远不会揭示的这样深刻。
在《寓言》(AFable)中,福克纳更是直接使用了耶稣的故事。小说塑造了一个反对战争、倡导和平的人物形象,他像耶稣一样有着12个追随者(门徒),而出卖他的人(犹大)也正好得到30枚银币。同耶稣一样,他也是在星期三被捕,和两个盗贼(强盗)在星期五一起被处死,死时也正好33岁。这个班长形象,是人类追求和平与正义的象征,他曾成功地把敌对双方的士兵团结在一起,一度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缔造了和平。福克纳刻画这样一个人物被处死,是对战争与社会腐败的抨击。他在谈到《寓言》时曾经说过:“如果耶稣在1914年~1915年再度降临的话,他就会再一次被钉死在十字架上。”[8]这就一语道破了《寓言》的创作思想,说明它不仅仅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是对整个西方世界的腐败和对教会背叛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的讽刺与批判。从《寓言》的创作手法上我们不难看出,由于福克纳以宗教典故进行隐喻与影射,让一个普通人的行为与命运同耶稣和基督教联系到了一起,使基督教的博爱精神与战争虐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从而把宗教伪善的面具撕剥得荡然无存,使这个故事具有了更为广袤的寓意,也使作品的表现力和批判性变得更为深刻与辛辣。
加尔文主义在美国南方曾有着不可一世的强大势力,这种反动势力之所以能在南方蔓延和发展,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从神学的角度支持了南方的奴隶制和种族主义。加尔文主义与种族主义相互勾结、相互支持,许多最极端、最残忍的种族主义者,往往正是最狂热的清教徒。福克纳的《八月之光》(LightinAugust),取材于他11岁时发生在南方的一桩种族惨案。1908年9月8日,一个名叫勒尔斯·伯顿的黑人因杀死一名白人妇女,而被一群清教徒冲进监狱杀害,并在被割掉耳朵、挖出睾丸后用绳子栓着尸体的脖子游行,然后被一丝不挂地吊在了法院门口的大树上示众。在美国南方,宗教竟然高于了法律。福克纳正是怀着对清教支持下的种族暴行的极大义愤,创作了他的《八月之光》。小说中乔(Joe)是福克纳笔下命运最为悲惨的人物。在他出生前父亲就被他的外祖父怀疑有黑人的血统而枪杀了。当他的母亲因难产而生命垂危时,他的外祖父再次执行“上帝的旨意”,不准找医生相救,结果使他的母亲死于难产。乔一出生就成为孤儿,永远失去了父母的疼爱和家庭的温暖。乔被送进孤儿院后,他的外祖父汉斯也悄然来到孤儿院当看门人,然而,丧心病狂的汉斯并非是来照管外孙,而是来进一步执行“上帝的旨意”,不使乔这个“魔鬼的作物”[9],逃脱惩罚。汉斯在孩子们中间散布乔是“黑鬼”,使乔从小就备受歧视。乔5岁时被人领养,养父在领养他时说:“尽你所能干活,那会防止你捣蛋。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人的两个恶习就是懒惰和胡思乱想,两个美德就是工作和敬畏上帝”[10]。当乔背诵不出来那些长老会的教义时,养父就使足力气有条不紊地抽打他。如果还背不出来,就继续抽打,并不让他吃饭,直到最后昏倒在地。为了突出宗教对人的残忍性,福克纳在小说中描写养父的“眼睛”和“声音”都“并非不和蔼”[11]。福克纳以此表明并非养父残忍,而是他所信奉的清教使他变成这个样子。福克纳正是通过这些小说的情节,向读者表明加尔文主义清教是如何支持和帮助了种族主义在美国南方的肆虐暴行。
福克纳笔下乔的悲剧源于血统,但真正毁灭他的仍是加尔文主义清教。《八月之光》中的女主人公朱安娜的父亲对朱安娜说:“对黑人的诅咒是上帝的诅咒。而对白人的诅咒则是黑人。”[12]其实,关于上帝对黑人的诅咒,黑人永远低于白人的观点是清教主义同种族主义的“混血儿”。种族主义竭力在《圣经》中为奴隶制寻找根据,宗教也恰如其分地支持了种族主义。许多基督徒,包括朱安娜的父亲这些来自北方并且主张废除奴隶制的基督徒,也都受到关于“诅咒”的影响。他们虽然激烈反对奴隶制,却仍认为黑人比白人低级,因而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这种观点在美国十分普遍,就连林肯总统在南北战争前也说过:“我认为白人和黑人之间身体上的差异将永远不会容许两个种族在社会上和政治上平等地生活在一起”[13]。因此,乔处在清教和种族主义的双重迫害之下,他的心灵被彻底地扭曲了,他也许能够忍受人的歧视,却无法抵抗上帝的“诅咒”。他受害于种族主义,而自己却是一个受种族主义思想毒害的种族主义者,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黑鬼”。所以,当朱安娜坚持要他向加尔文的上帝跪拜祷告,并坚持要送他去黑人学校学习时,乔竟在盛怒之下杀死了与自己耳鬓厮磨相处了三年之久的白人妇女朱安娜。于是乔被处以私刑,还被割掉了生殖器。乔短暂的一生和他最终的结局都是十分悲惨的,他所遭受的私刑也是十分残忍而令人发指的。
乔出生在圣诞节的早晨,取名为乔·克里斯玛斯(Christmas,即圣诞节)。乔也和耶稣一样,在星期五(受难日)这一天被处死。福克纳使乔影射着耶稣,再一次把加尔文主义和清教支持下的种族主义与基督教平等博爱的精神激烈地对立起来,从而使作品的批判性得到了更好的体现,主题得到了进一步深化。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福克纳文学创作与基督教文化之间的关系,他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是广泛而深刻的。福克纳的作品强烈地表现了对被蹂躏者的同情、对压迫者的愤慨、对人的尊严的维护和对人类命运的关心,体现了鲜明的人道主义立场,我们不难发现他文学创作的思想核心是人道主义的。但由于他长时间地生活在美国南方那样一个基督教文化氛围的社会里,以致他的人道主义创作思想表现出了明显的基督教特征。在现代文学史上,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像他这样大量地使用《圣经》的故事和传说。福克纳在其作品中直接和间接引用《圣经》内容之处就有379次之多。[14]但是,这并不能断定他就是一位基督教作家,他这样做并非是为了宣扬宗教,也并不因此妨碍他对清教主义的批判。如前所述,他对美国南方加尔文主义清教和清教支持下的奴隶制、种族主义的批判,无论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是同时代作家所不及的。他对基督教故事和传说,特别是对耶稣形象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并广泛地引用了它,这正说明他是站在基督教的立场上来批判基督教的。
福克纳之所以在作品中大量地引用了《圣经》中的故事和传说,之所以使用了种种影射耶稣的手法,他的主要目的在于以此来更好地深化作品的主题,丰富作品的表现力,他是把基督教的基本教义和耶稣的故事当做判断善恶是非、进行道德探索的参照系来使用的。用他的话来说,这些影射与引用都是“木匠”手中的“斧头”之类的“工具”[15],是为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他们与社会之间和自己内心的矛盾冲突而服务的。正是他笔下这些耶稣的影子,使他的小说愈发充满了痛苦与冲突,更加激发了读者对宗教掩护下的罪恶的愤懑之情,使读者置身于他所创造的起伏跌宕的感情波澜并为之感动不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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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Gwyin,FrederickL.,JosephBlotner,etal.FaulknerintheUniversity[M].TheUnivofVirginiaPress,1959.86.
[7]廖星桥.外国现代派文学导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180.
[9][15]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335.118.
[10][11][12]WilliamFaulkner.LightinAugust[M].VintageBooks,1972.135.139-140.239-240.
[13]pleteWorks,Vol.4[M].NewYorkPress,1984.89.
[14]JessieCoffee.Faulkner''''sUn-ChristChristians[M].UMIPress,1983.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