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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观决定文学史如何叙述,文学史的总体框架,历史线索,内在逻辑,重要作家、作品的选择等等重要问题。黄修己的《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谈到,从文学史观来说,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编纂经历了这样三种主要的模式:进化论的文学史观,阶级论的文学史观,启蒙论的文学史观。这三种文学史观已成历史,对于日渐多元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现状显然是不适应的。80年代中期以来学界广泛讨论的“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是以启蒙论为中心的文学史观,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打破了当时文学史写作的政治板结化的状态,但这种文学史观是建立在已有的文学发展史实的基础上,没有考虑90年代以后文学的可能发展。在外延上,“20世纪中国文学”虽统一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但在时间轴上无法涵盖最新的,特别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发先生提出“现代中国”这一概念,以现代性为核心理念,指出晚清以来的中国一直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之中,以“现代中国”统领自19世纪末至今的百余年的中国历史,以“现代中国文学”一统现当代文文学学科,并以其开放性指向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在具体的文学史理念上,现代中国文学以其多元的观念,兼收并蓄,使现代中国文学史体系既是一个有整体性的,又有其有机结构的文学史建构。在这样的文学史框架中,文学史的内容是不断扩张的,台港文学、少数民族文学、古典诗词、通俗文学进入文学史的视野,打破了那种精英化的纯文学史框架。正是在这样的框架中,网络文学被写进了文学史。
网络文学进入文学史,是历史的必然发展。2009年,由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与多家媒体共同完成的“网络文学十年盘点”表明,在短短十年中,网络文学作品数量远远超越当代文学纸质作品六十年的数量。互联网上拥有中文文学网站数千家,每年诞生20万余部小说,以每年20%的增长速度发展。“网络制造”的类型化小说占据了文学图书总量的近一半,占据畅销书榜的半数以上。据统计,中国已拥有5亿网民,其中有2亿多网民经常性浏览文学网站,各种文体的网络业余作者超过一千万,全国文学网站签约作者超过一百万,网络媒介在中国已成为最具影响力的新型文学载体。网络文学创作者与已有文学体制之间的交流、融合也在不断增强,安妮宝贝、蔡骏、当年明月、千里烟等作者先后加入中国作协,各地作家协会向“网络”敞开了大门,广东、陕西、浙江等地作协成立网络文学委员会,中国作协参与主办蔡骏、血红、跳舞、我吃西红柿、唐家三少等网络小说作者的作品研讨会,开办多期“网络作家培训班”,开展传统作家和网络作家结对子活动,将网络文学创作选题列入扶持范围,给予经费上的支持。
2010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准入网络小说参赛,2011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修改了评奖条例,将网络小说纳入评奖范围。网络文学在中国的特殊性在于,中国当代文坛长期是主流、精英文学的文坛,几乎没有产生有广泛影响的通俗小说作家。十多年来网络掀起了都市情感、奇幻武侠、悬疑推理、军事历史、校园、盗墓、穿越等通俗题材作品的一波波热潮。这是在网络媒体出现后,通俗文学在中国的膨胀式发展。通俗类型小说在网络上繁荣继而对图书及影视市场的占领改写的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版图。网络文学汇集了丰富的底层生活体验和民间智慧,开拓了当代文学的表现空间。如同现代文学报刊的出现催生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产生和发展,作为一种传播媒介,网络冲击了目前已有的由作协、文联及其所主办的纯文学期刊等组成的文学体制。网络让文学的写作真正的多元化,网络文学面向的大众面与纯文学期刊所面向的小众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网络文学的价值在于它的生长根植于自由的网络精神。
1996年约翰•P•巴洛在《赛博空间独立宣言》中宣称:“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人人、处处可以表达他或她的信仰,无论这种信仰是多么古怪,而不再害怕被强制沉默或强制一律。”网络文学自由书写、自由创造、自由想象、自由发表,是新媒体对虚构艺术创造力的解放和激活。其写作注重作品的娱乐功能,不同于构建“民族国家共同体”的现代启蒙文学,它在宏观上与时代的主导观念并非相悖,抵抗却在日常生活的微观层面展开。“信息超级高速公路和虚拟现实的技术特性已经够清楚的了,足以引起人们注意到它们促成新的文化形成的潜能。实的质疑和反抗,其中有一种渴望冲出现存体制结构的冲动。”③网络文化是一种青年文化,一种探索的文化,一种自娱自由的文化,“一种以先进技术为支撑的文化,具有世界性、开放性、平等性、实时交互性等独特的性质”④,这是现代民主、自由文化的新的生长,它不是来自知识界的启蒙,而是来自民间的自觉和反抗,这是网络文学有无限生机的内在保证。英国学者约翰•费斯克认为,民众并不是被动无助、无分辨能力,因而靠工业巨子的经济、文化和政治恩赐过活的一群。网络文学的娱乐化不能简单地看作是一种现实的逃避,也包含对于新的文化和文学形式的创造。
网络媒介发展了小说的形式,如网络小说结构的变化,篇幅的拉长和内容的混杂,语言的借用与创新,对细节的不厌其烦等。互动小说、多媒体小说、游戏小说、手机小说、超文本小说等小说新形式蕴含着小说艺术发展的新的可能。优秀的网络文学推动了影视、动漫、游戏等文化产业的发展,网络小说是文化产业的重要题材库。网络小说已成为文化产业链条上的重要环节。据统计,一部优秀的网络小说在改编成影视剧、网络游戏、衍生文化产品方面涉及的资金流可达数十亿元。网络成为未来经济文化发展的重要媒介,进而与民族国家的基本战略目标联系起来。
网络小说在产业化方面已有一些成功的经验需要总结,我国文化产业发展战略的发展部署也必将推动网络小说的发展。互联网上的网络写作多是业余的,在网络上的写作者也将随着年龄而成长,他们的生活也将因为写作而丰富,写作不能延长他们的生命长度,但可以增加生命的厚度。因为网络写作的业余性,在艺术上也因其不成熟,网络小说作者更多的是靠生活底子和激情来写作,作品中有丰盈的生活世界和来自个性的精神力量,在文学来源于生活,文学为心灵写作的意义上,网络文学是真正的“生命写作”。
传统文学是网络文学的母体,网络文学是对传统小说的继承和发扬,通俗文学的手法、纯文学的趣味、主流文学的立场、先锋文学的实验意识在不同的网络小说中闪耀着灵光,网络文学并没有脱离传统小说,而是传统文学在新的空间中的生长。对于广大网络文学写作者来说,其写作的创造力如同英国学者米歇尔•德赛都所描述的,他们会用“偷猎”、“盗用”、“偷袭”、“为我所用”等方式创造性地改造已有的文学传统。网络文学的发表是面向世界的,它要求不同国家、民族和文化之间应相互尊重、理解和宽容。网络文学作者群体是全民性的,它书写的是更广大写作者的精神体验和艺术想象。网络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是一种带有生气勃勃的时代气息的关联,诡异的想象,戏谑的方式,个体化的时代精神体验在网络文学中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
媒体的发展历史表明,长篇小说只能出现在现代印刷技术和报刊成熟的时代,印刷体制时代产生了狄更斯、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普鲁斯特、乔伊斯等伟大的小说家,与此相应,在新的写作机制和文化空间中,网络小说经典作家、作品将应运而生。网络文学的发展历史和趋势表明,这是一个需要深入研究的领域,也是一个必然要进入文学史研究的领域。
网络文学入史的问题
网络文学必然进入文学史,并不意味着自动解决网络文学入史的问题,网络文学入史需要面对的问题需要充分的认识和讨论。文学史写作的基础是要有重要的作家、作品。“文学理论不包括文学批评或文学史,文学批评中没有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或者文学史里欠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这些都是难以想象的。”⑤文学史是对一个时段文学创作的提升和总结,并不是每一个作家都能进入文学史,进入文学史的作家都是经过文学批评筛选的作家,只有那些创作上取得了一定成就的作家才能得到批评家的关注,才能进入文学史。网络文学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网络作家与传统作家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大多是非职业化的写作,其写作的起点低,写作的作品通过网络媒介的放大,在读者群中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他们的作品可供文学分析的“艺术含量”并不高,很多作者是“玩票”写作,有些作者是昙花一现的写作,有些作者写了很多作品,但并没有多少文学成就可言,如《第一次亲密的接触》作者痞子蔡的写作就是如此。还有些作者是由一部文学作品成名,其后续创作尚未可测,如创作《明朝那些事儿》的当年明月,写《藏地密码》的何马,都是如此。
还有些作者是在网络上成名,但其后期的写作力图摆脱网络的影响,写作的作品也不再在网络上首发,其写作的网络特色已经淡化了。如安妮宝贝和宁肯,前者是早期中国网络文学创作的代表性作家,曾与李寻欢、宁财神被称作是网络文学的“三驾马车”,安妮宝贝的作品主要发表的途径是实体书的出版,主要走市场销售路线,但其创作的纯文学色彩越来越浓,其文字的思维力度和忧郁色彩愈益浓烈,也赢得了更多的读者,有研究者撰文的题目为《安妮宝贝:路为什么越走越宽?》⑥,批评家郜元宝评论安妮宝贝的文章题目为《向坚持“严肃文学”的朋友介绍安妮宝贝———由〈莲花〉说开去》。
⑦宁肯的《蒙面之城》曾自由投稿到几家大型的文学刊物,被拒绝,后来在新浪网上连载,好评如潮。《当代》文学杂志找到宁肯,以头条刊发,并加“编者按”,认为这部作品的出现标志着网络文学的创作水平已达到了与纯文学比肩的地步。但宁肯后来的创作并没有走网络路线,而是承续80年代先锋小说的路向,追求思想和艺术形式上的先锋探索性,其写作有意识地面向小众读者,其作品《天•藏》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前20强。早期通过网络成名的作家慕容雪村后来的创作的作品网络文学的特色也渐渐地淡化。
2003年,起点中文网的vip收费成功,网络写作者在网上发表作品就可以获得收入,在网站推举、宣传、排行等机制的刺激下,网络们日更新数千字甚或上万字都是家常便饭,这样高密度的写作,让写作成为一种“码字”生活,写作者不能及时充电,不能有更多地思考期和犹豫期,没有艺术的沉淀期。在学术界,网络作家常被称为是“网络”,唐家三少、跳舞、血红、我吃西红柿、南派三叔、沧月、天下霸唱等人的作品市场效应很好,但几乎没有批评家评论他们的作品。
“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学开创了“为人生”的“启蒙”文学的新传统,而最有网络文学特色的是玄幻、盗墓、YY、穿越、修真等题材的娱乐化小说,这些小说中思想的含量和艺术的含量似乎都很稀薄,禁不起读者的反复阅读,特别是经过一个世纪多世纪的文学史教学传统影响的评论家和研究者,很少会有人把网络类型化小说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认为这样会是误入歧途。一位批评家在评价玄幻小说的时候认为,“中国文学已经进入装神弄鬼时代”⑧,这样的评价很明显是带有明显的纯文学趣味的。笔者曾于2009年1月16日00∶00点用google搜索引擎对主要的现代知名作家和网络作家的名字为关键词进行搜索,从所搜到的网页数量看,天下霸唱高于张爱玲,六六、安妮宝贝、当年明月高于王蒙、贾平凹、莫言等文坛名家,但相应的在中国知网中所搜到的学术期刊论文,天下霸唱、六六、树下野狐、玄雨、明晓溪、流潋紫为0,当年明月为2,安妮宝贝为55,而王蒙、贾平凹、莫言等作家的研究文献数都在数百篇,张爱玲有2168篇,鲁迅有15854篇。
我于2006年开始致力于网络文学研究,所写的作家、作品专论式的文章,被很多的学术刊物拒绝。当代批评家也很少有人去用心像研读一个传统作家那样去研读一个网络作家的作品。这里有文学趣味的变化,有研究体系的转变等诸多问题。只有经过了文学批评家所评价过的作家作品,才有可能进入文学史,其文学的价值也只有在众多的批评家的关注下才能逐步得到发掘。因为没有作家论、作品论的支撑,对建构当代的网络文学史成了一个学术难题。它使得当下的文学史教材中,多将网络文学作为一个拼贴的板块而存在,其进入文学史的也只能是宏观的总体概览性的章节,对作家作品的介绍也只能是相对粗略的简单介绍,不可能给网络作家开设专门的章节。网络文学的评论主要是由千万的网友读者完成的,在网络文学发展的过程中,传统的网络文学评论基本上不起什么作用,而网络文学的读者跟帖评论大多是一种印象式的,带有个人特点的,“往往有很真切的个人性情和才情,属于一种感悟性的人生阅读评论”⑨,评论者的文学素养也不是很高,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的高论,从“读者反映论”的角度看,是文学研究可供借鉴的资料。如何利用这些文学资源,有个需要除渣去蔽的过程。
网络文学进入文学史的难度还在于,为网络文学写史的作者,在面对网络文学作品时,需要付诸巨大的精力,要保持高昂饱满的热情去从事这项工作是很不容易的。网络小说动辄数百万字,阅读量是很大的。而阅读只是写作的第一步,因其作品艺术含量的稀薄,注定了网络文学研究是一项广种薄收的工作。文学史写作是文学作品不断经典化的过程,写作文学史是建构文学经典作品运动轨迹的过程。而网络文学的写作是向下的,不是朝着经典化的方向走,而是沿着大众接受的路向上走。在国外,《飘》这样的通俗文学作品也是被严肃作家所瞧不起的,不能进入美国文学史的。这意味着,要勾勒网络文学的发展全貌,要对其发展的艺术线索进行描述,是很难的。网络写作与市场、读者的联系,与通俗文学的联系,比与艺术发展的演进层面的联系更鲜明、更有代表性。对网络文学作品的评价会成为一个问题存在,意味着要建立新的评价体系,才能很好地评价网络文学在文学史上的价值。“所谓有个性的文学史,说到底是有独特文学史理论建树的文学史。”“用一种拼接的形式将其容纳进文学史框架,则不注意整个文学史的思路与框架充满了矛盾与不和谐。我们没有给通俗文学、沦陷区文学(包括日治下的台湾文学)和旧体文学等现象充分的文学史定位和理论探讨,就将其朝原有框架的文学史里塞进去,结果必然造成文学史的逻辑混乱和大杂烩的内涵。”⑩
这意味着网络文学入史是全新的探索,而不仅仅是文学史板块的一个补充延伸。如《现代中国文学通鉴》已有较好的实践尝试,它通过文学与文化的关系,将现代中国文学分成“政治文化”、“新潮文化”、“传统文化”和“消费文化”四大板块,将网络文学看作是“新潮文化”和“消费文化”渗染的文学形态,使“网络文学”与电影、电视剧、古典诗词等一同融入现代中国文学史的有机整体之中。
网络文学入史的难度和尴尬还在于网络文学自身的合法性问题。网络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受到了来自多方的质疑?网络只是一种传播媒介,网络上写作与纸上的写作并无二样,如果“网络文学”是一个伪概念,网络文学研究也没有存在的合理性。如果“网络文学”是个实际存在的概念,如何区分网络文学与非网络文学?除了首发的媒介不一样,代表网络文学的是以悬疑、盗墓、玄幻、穿越、修真为题材的幻想式作品吗?如果是,那么这些作品在艺术上对传统小说的发展在哪里?网络小说对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哪些艺术上的东西,这些都是需要深入研究的。网络文学进入文学史的难度还在于网络作家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早期成名的第一代网络作家,现在也不过近不惑之年。这些写作者成熟的作品还没有出现,但他们的创作成名作往往就是其代表作,他们所走过的创作道路和传统的作家有很大的区别,他们和影视、图书市场之间、作协体制之间也比传统作家复杂得多。这些问题常常遮蔽在媒体批评的“唱盛”或“唱衰”简单的对立评价之中,网络文学入史,既期待着更多成熟的网络文学作品出现的历史时机,也需要对这些问题展开深入研究。
网络文学入史的意义
网络文学入史是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必然任务,对当代文学研究者来说,及时地对新出现的文学现象进行研究,对有价值的网络文学作品进行跟踪、评论,使之经典化,探讨其文学史地位,有其重要的意义。韦勒克的《文学理论》中曾探讨研究现存作家的问题与意义,对于研究网络文学颇有启发意义。“反对研究现存作家的人只有一个理由,即研究者无法预示现存作家毕生的著作,因为他的创作生涯尚未结束,而且他以后的著作可能为他早期的著作提出解释。可是,这一不利的因素,只限于尚在发展前进的现存作家;但是我们能够认识现存作家的环境、时代,有机会与他们结识并讨论,或者至少可以与他们通讯,这些优越性大大压倒那一点不利的因素。”网络作家多是70后、80后、90后作家,他们的创作正处于成长之中,非常期待有批评家对他们的创作展开评论和交流。作为感同深受的当代研究者,和网络写作者一样,享用着网络文明的成果,网络写作者的文化创作背景、文化资源吸收,所面对的文化难题,与批评者之间的沟通并无障碍,而这种交流,也是有利于网络文学的繁荣和进步的。研究网络文学,对于大多数从纯文学领域转换到网络文学研究领域的研究者来说,其实是一件有挑战性的事情,其知识的转换,对通俗文学作品的阅读,网络上阅读习惯的改变,参与网络写作的实践活动,都意味着研究方式的改变。在评价的知识、价值体系上要更新,对作品要有新的洞察力,要有能力和网络作家展开深入的对话,而不是简单地以纯文学的标准去贬低网络文学。
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认为,历史事件是客观的,但历史写作是思想的产物,不同的思想体系造就不同的历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因此历史研究的对象是思想,“史学的任务在于表明事情何以发生,在于表明一件事情怎样导致另一件事情。”网络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文学的版图,影响了文学的发展走向,丰富、扩大了文学的表现力。对这样的历史进程,当代文学史必然是要记录和书写的。这也是当代文学研究必然要面对的任务。而对于网络文学来说,网络资料保存的不稳定性、可删除性,也加大了这项工作的意义重要性。“人不仅生活在一个各种‘事实’的世界里,同时也生活在一个各种‘思想’的世界里;因此,如果为一个社会所接受的各种道德的、政治的、经济的等等理论改变了,那么人们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的性质也就随之而改变。同样,一个人的思想理论改变了,他和世界的关系也就改变了。”网络文学改变的是文学的发表机制。改变了文学的生态环境,也必将改变文学的观念,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学入史的问题,将面临的不只是简单的文学史领域的扩大化的问题,而是对文学观念的根本性调整,文学作品的评价体系也将因此而改变。也许,网络文学和纯文学之间的分级化态势将更加明朗,其相互融合的程度也将大大提高。
网络文学入史的问题,其意义大于少数民族文学、台港文学、古典诗词入史的意义,其意义不仅仅是文学史领域不断增容的问题,而是关系整个当代文学体系变化的大事。“什么是文学史家的史识?我的理解中,就是文学史家有能力解读史料文本,有能力创造出新的理论假设来解释文学现象,推动文学史研究的深入和原有文学史理论的提高。”在文学研究领域,古典文学积淀甚于现代文学,现代文学又甚于当代文学,当代文学的活力正在于其当代性,即其开放的视野。这种不断延展的当代性,使当代文学史的写作总是比别的学科震荡更大,新的学术体系建构更具有多种可能性。网络媒体的出现改变了写作的发表机制,扩展了文学的表现领域,扩大了写作的群体阵容。文学的大众化问题因为新媒介的出现而出现新的局面,通俗的、幻想的文学大放异彩。
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市场机制与文学之间的火热关系在网络媒介的推动下风生水起,感性解放的身体写作,颠覆崇高的“低化”写作,传统通俗小说叙事的波澜曲折,底层生活的生动体验,快感机制的制造,它意味着“A•马尔罗想象中的博物馆”式的文学史的产生,意味着文学多元化的历史运动将以具体的形态建构起新的理论构架。胡适在谈到五四白话文学的时候,认为中国文学有“死”的文学和“活”的文学的区别。韩愈、柳宗元、许衡、姚燧、虞集、欧阳玄、李梦阳、何景明、王世贞、方苞、姚鼐、恽敬、张惠言、曾国藩、吴汝纶等人的文学是“死的文学”,而用白话写作的《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醒世姻缘》、《儒林外史》、《红楼梦》、《镜花缘》、《海上花列传》,“三言”“二拍”的短篇小说,以及《擘破玉》、《打枣竿》、《挂枝儿》等小曲子是“活”的文学。瑏瑥胡适的观点有些绝对,但对于我们认识网络文学不无启发。网络文学的生气来自对多元文学叙事的宽容,一种粗糙的但有生活力度的写照,一种小说阅读快感机制的重新获得。小说对生活的模仿,既是历史现实的,也是想象的,还是夸张的。网络历史小说不做严格的历史考证,按照内心的期待去想象。
对比那些“僵尸般”的“精英”小说,网络小说无疑是“活的文学”。网络文学充满了对传统文学体系的解构和颠覆。德里达认为文学是一种无所不写的建制,解构来自文学内部,不是外部的,是对主流中心规范的必然反抗。这种写作的梦想,在中国网络时代开始慢慢变成现实。自己解构自己是文学发展自身的特性,使文学得以丰富性的发展,网络为文学的这种内在的发展机制提供了可能。网络文学评奖中,有很多的中国当代批评家的身影,他们参与作品的审读、评价,给作品写评语,为写作者颁奖,促进了网络文学的艺术发展。随着网络写作者的日渐成熟,为网络文学作者写评论的作家、作品越来越多,这将为网络文学入史提供更好的基础。
作为成长的网络作家,在获得了很好的读者市场效应的时候,他们的创作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市场机制的推动,个人人生阅历的提升,个人艺术修养的沉淀,都将让他们的写作获得更广阔的精神天地。网络文学经历了一个历史的草创期,其写作的门槛也将为前期的写作者所垫高,那些没有写作根基的网络大神必然随着历史的推移而陨落,只有那些不断坚持写作,勇于挑战自我,有更好的写作天赋写作者才能建构起丰富的网络文学世界。随着历史进程的推移,网络文学必将产生更多的优秀作家,更多的优秀网络文学作品,这将为网络文学入史提供了直接的基础。网络文学领域所存在的问题,其实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所面临的问题的放大。比如文学大众化的问题。20世纪40年代以降,这是中国文学的方向性问题,受西方文学影响的“现代派”文学虽有其历史发展的合理性,中国的历史现实又决定着呼唤“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作品的必然要求,并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学规范,这种文学规范与政治化的要求相结合,影响了文学的丰富性发展。
80年代以来的“文学回归”运动,先锋文学的崛起与衰落,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纯文学”的边缘化在市场经济时代语境中开始日益突出,文学市场机制开始出现,娱乐化文学开始粉墨登场,文学大众化问题面临着新的历史语境。网络文学的出现及其繁盛,不过是这一文学内在脉络的延续,新的媒体通过技术手段使文学普及覆盖读者,大众化的网络文学真正成为“人民的文学”。再如感性解放的问题,中国新文学以来,是一个个体体验与感性感官越来越受到尊重的时代,文学通过感性解放释放革命的力比多,文学以身体解放为艺术变革鸣锣开道,网络文学以解构宏大叙事,驱动感性解放建构一个俗化与神化混杂的文学世界。再如雅、俗融合的问题,如何融合,如何在普及文学的同时提升读者的审美感知力,网络文学的经验和现状值得深入探讨。再如文化产业的问题,面对“文化超市”
的当代文学发展现实,市场经济的手段如何介入文学的发展,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和市场价值如何兼顾,网络文学在影视改编、游戏改编、衍生文化产品等方面已作出了有益的探索。网络文学的出现使当代文学的发展出现新的历史机遇,也对当代文学史的写作提出了新的问题和挑战。“文学史是通过文学与社会之间复杂关系的考察来研究文学发展规律,也是一个时代人文精神的流布与发扬的见证,文学史研究是需要摆脱单纯的审美而进入对社会历史变动、政治环境、经济发展以及人文精神演变的综合考察。”
对于文学史的写作来说,需要做的既是对文学史理论框架的探讨,也需要对资料的整理,要在大的时展和文化转型的意义上理解网络文学。面对网络文学的大海,作为当代文学史的教学和研究写作者,保持着一份鲜活的网络阅读感受,面对面地与网络作家对话,对其中的优秀文学作品展开深入的文学批评,以一种包容和开放的眼光对作品进行评价,这是网络文学入史的当务之急。
作者:周志雄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