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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起退居溯漠的蒙古族自隶属清朝治域,步入近代的门槛时,由于塞外移民潮流和移垦设治政策,从政治身份、经济命脉、社会结构和文化类型各方面均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迁。仅从根本的生存基础而论,蒙古族世代繁衍生息的地理空间打破了以往蒙古民族一体的格局,由农耕的汉民和游牧的蒙民共享同一片土地资源。从此,不同的族群身份、不一样的生存需求打破了塞外草原人口自然构成和社会构成的传统定势,迫使素以朔方草原主人自居的蒙古民族逐渐融入跨文化的生存语境,面临着重新审视自己命运走势,调适生存方式的严峻现实。近代蒙古地区的这种民族构成、族际关系的重要变动彻底改变了蒙古游牧社会的单一构成,使农业及与之相伴随的中原农耕文化在朔漠草原取得了与游牧经济及游牧文化相对等的地位,最终催熟了蒙汉杂居、旗县并立、农牧交错的多元化社会在塞外的形成。半农半牧的经济文化类型、蒙汉民杂居共生的生存形态从根本上改变了蒙地社会的传统结构,在关外的蒙古草原构成了蒙汉文化碰撞交融的跨文化的空间语境。这种多元的社会空间语境,就其实质而言是蒙汉两个民族的关系由远距离交流转变为近距离互动所形成的蒙汉两种文化的互动场。
近代蒙古社会文化的这场前所未有的巨大变迁改变了自16世纪以来安于一隅的塞外蒙古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及对外部世界的基本态度,为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及伦理价值观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并由此改变了他们的心性结构、精神气质和情感模式。而这种社会审美文化的变迁过程在体现民风民意最为直接的蒙古族文学价值取向变化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笔者曾在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特别项目“北部边疆历史与现状研究”中的立项课题《内蒙古近代农耕化与蒙古族文化变迁研究》中,分别以近代蒙古族书面文学、民间文学和抒情文学为例论证了近代蒙古族社会、文化、文学之间变迁互动的过程。篇幅所限,本文仅选择该课题成果的部分内容,以近代蒙古族民间文学说唱艺术的繁荣现象为切入点,通过解析其审美意识的变迁实据,论证了内蒙古近代农耕化的社会文化效应,解读了社会变迁与文化变迁、文学变迁之间的互动关系。
近代之前,蒙古族说唱文学以散韵结合的英雄史诗为主。自十三世纪中期到十九世纪中期,蒙古英雄史诗虽然经历了发展期和消亡期,但仍有《格斯尔》、《江格尔》等数十部长、短篇史诗作品存留传唱至今。这些作品以夸张的手法记载草原人类蒙昧初开时的原始记忆,形成散文式“说”与韵文式“唱”交叉搭配的固定模式。直到19世纪,蒙古族说唱文学的传统内容增添了崭新的构成元素———本子故事。从审美意识而论,蒙古族历史悠久的民间说唱艺术与汉民族的文学艺术交融产生的说唱文学新形式———本子故事一改以往英雄史诗“尚虚幻,贵夸张”的传统风格,整体呈现出“由虚向实”、“贵神向重人”转变的新趋势。
“本子故事”是指蒙古族艺人口头说唱的故事,是蒙古地区自古盛行的胡尔齐故事的一种,属于民间文学范畴。传统胡尔齐故事的内容来源于蒙古族古老而丰富的英雄史诗(包括莽古斯故事)。自十九世纪上半叶起,在蒙汉文化交汇广、交融深的卓索图盟等东南蒙古地区开始流行说唱本子故事,其后逐渐普及到内蒙古全境和外蒙古广阔地区。值得一提的是,本子故事的盛行不仅活跃和丰富了蒙古民众的文化生活,更是刺激和带动了蒙古族文人书生参与故事本子的翻译或创作。由此,属于民间文学范畴的本子故事和属于书面文学范畴的故事本子相互依存,相互促进,在近代蒙古文学领域掀起一股由民间艺人———文人作者———听众群体(读者)三方有机互动的民间文学小高潮。对于近代蒙古族本子故事的兴起渊源,俄罗斯学者李福清在其《书本故事与口头文学的联系》中曾有论到:“从18世纪到20世纪,在现今中国的辽宁省和内蒙古一带显然还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口头叙事文学。当地将这种广泛流传的说书文学称之为“本生乌力格尔”,即“书面故事”。这种文学以翻译过来的汉文小说题材为内容。它是两种不同传统的奇妙结合:一种是源于汉族口头说书的远东章回小说传统;另一种是高度发展的纯属于蒙古人的史诗传统。拉着胡琴的说书人按照自己的需要对翻译过来的作品进行改编,突出描述草原蒙古人所喜爱的骏马和骑士,极力采用传统的史诗手法和民族曲调。这样,久而久之,两种原本不大相同的文化经过一个复杂的过程,终于结合在一起了。”笔者认为,近代蒙古本子故事的繁荣盛行不仅仅是“汉族口头说书传统与蒙古人的史诗传统相互结合”的文学现象,更是蒙古文学、文化的传统积淀、族群生存、生活的现实语境以及民族文化选择、吸收的机动能力相互交融的立体体现。
首先从文化传统而论,本子故事的繁荣继承并注解了蒙古书面文学与民间口传文学之间历史悠久的亲缘关系。我们面对口口相传,代代相承的蒙古族民间文学与史笔相传,风骨相继的蒙古族书面文学之间经纬纵横的复杂关系时,仍可从文化学的视域梳理出贯穿其始终的主干血脉。从肇端于13世纪的《蒙古秘史》、复兴于17世纪的《黄金史》和《蒙古源流》直到突起于19世纪的《青史演义》,纵观整个蒙古族文学的发展史络,笔者从创作与接受两个角度简括其传统特色为“创作态度上民间文学与书面文学互通不排异,史学与文学互融不排斥;审美意识上雅俗不对立,贵贱不对峙,没有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泾渭分明的门槛隔阂”。因此说,继承和发扬蒙古族文学、文化传统特点的近代蒙古族说唱文学由艺人负责说唱本子故事,由文人担当创作故事脚本的良性互动模式既保障了说唱文学的娱乐性,也提高了说唱文学的艺术性,从而为民间文学与书面文学交互发展的蒙古文学史开创了一个双赢的良好局面。
其次,从族群的生存语境而论,本子故事的繁荣迎合并体现了近代蒙古族在多元社会中的跨文化生存现实。众所周知,清朝初期时“严禁蒙汉相互容留、杂居,甚至要蒙古部落内所有的汉人、汉人村内所有蒙民各将彼此附近的地亩照数调换,分别集中居住,不许混杂。”〔1〕但是,事实证明,清廷的禁令从未能制止汉族移民为生计糊口而奔向塞外的脚步。直到19世纪初叶,蒙古民众沉醉于新兴的本子故事时,其中夹杂的大量汉语音译词汇并未成为他们欣赏理解的障碍。可见,此时,蒙汉杂居已成规模,蒙古人接受汉文化影响已成风气。当世代农耕的汉族文化开始染指游牧蒙古人世代安居的朔漠草原,并与其博弈彼此的文化话语权之时,新兴的本子故事在满足蒙古听众的娱乐需求之余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促进文化交流的使命。本子故事的兴盛一方面推动了更多说唱艺人的涌现,另一方面促进了蒙古族文人从事故事本子新作的创作或去翻译和改写讲史演义类、英雄传奇类和公安类小说等适合说唱的汉族文学作品。我们用影响理论解析近代蒙古族文学发展史略,可清晰地梳理出从译作到仿作再到创作的三个较为完整的发展环节。从模仿汉文小说译本到创作中原故事的发展过程中,本子故事的兴盛环节恰恰完成的是从翻译汉文小说向创作以本民族现实生活为题材的独立小说过渡的重要中介任务,其在蒙古文学史上的理论意义和现实贡献实不可没。再次,从民族文化的选择能力而论,本子故事的繁荣展示并证明了蒙古文化对异文化的吸收和改造能力。创作者们的创作态度以蒙古族固有审美情趣为宗,不仅迎合了当时对内地历史文化有兴趣而缺乏深层沟通的蒙古族读者的实际欣赏水平,更是衬托出创作者在多元文化交融的环境中注重民族文化主体性的思维定式和创作能动性。
本子故事最早兴起的漠南蒙古地区靠近我国蒙古族英雄史诗流传分布三大中心之一的扎鲁特———科尔沁史诗带,其传统文化底蕴非常雄厚。这一地区蒙汉杂居的生存环境、京师屏藩的地理位置,具备了能够与内地频繁交流互动的天然优势,为文化事业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条件。到了近代,来自汉文化圈的新的审美意趣在蒙古族民众的精神文化领域广泛地渗透扩展。以说唱中原内地故事为主要吸引手段的本子故事即是伴随着漠南蒙古蒙汉交杂,移垦加剧,农耕日甚的社会变迁进程悄然升起,并以星火燎原之势遍及内蒙古全境以及漠北的外蒙古地区。但是,我们从深受蒙古人喜爱的本子故事中仍可捕捉到他们注重民族传统审美理想的文化选择。当时,本子故事的来源渠道可分为二:其一,汉文小说的蒙古文译本及改写本,如《封神演义》、《水浒传》等;其二,产生于蒙古地区的以描写中原内地战争为主要内容的作品,如《寒风传》、《说唐五传》等。这些作品无论是说唐、讲汉还是言宋,都是以保家卫国,英雄征战的故事为主。这种高扬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的审美取向和欣赏趣味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蒙古族历史悠久的英雄史诗传统。即使是蒙古文人创作的故事本子新作虽然标以内地战事为题,但是,究其本源则是作者从本民族的审美理想出发,仿照汉文“说唐”故事,借鉴和择选清代流传的各类汉文讲史演义和公案类小说的细节,经过艺术虚构创作出来的。譬如,“说唐五传”之一的《苦喜传》中,作者开篇介绍唐朝紫辉皇帝“力敌万夫”的描述显然属于蒙古化之笔。蒙古族自古重骑射、部落首领需要以武功服众。即使是撰者生活的清代,蒙古贵族多勤于骑射,致力由军功晋升。因此,本子故事中出现“力敌万夫”的唐朝皇帝,反映出作者是在遵循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本族的审美标准进行创作的事实。这些故事本子新作中频频出现与汉族文化传统不相符合的结构方式和情节描写,一方面是作者对中原汉文化尚缺乏深刻了解所致,但另一方面则证实了这些作品依托蒙古族英雄史诗传统,尊重本民族文化特质的事实。本子故事粗线条的叙述方式、重复情节的处理手法以及对英雄的崇拜和以征战为主线的题材,无不表露出英雄史诗的痕迹。这些渗透着蒙古文学传统和文化底蕴,融合语言魅力和情节引力于一身的本子故事不仅仅是近代蒙古民众茶余饭后的娱乐消遣,更是民族文化在多元语境中的吸收能力和创新活力的动态体现。
“说唐五传”是最受近代蒙古民众欢迎的说唱本子故事。据传,清代卓索图盟土默特左旗(今辽宁省阜新蒙古族自治县)瑞应寺喇嘛恩和特古斯创作了这些本子故事新作。所谓“说唐五传”包括《苦喜传》六十回、《全家福》六十回、《尚尧传》九十回,《偰僻传》一百二十回,《羌胡传》一百九十九回。这些作品的主要材料来源于清代中原地区盛行的小说和评书《说唐前传》、《说唐后传》、《说唐三传》以及《封神演义》、《三侠五义》和《隋唐演义》等诸多历史演义小说和公案小说。这些深受蒙古民众喜爱的本子故事和故事本子“那既庞大而又简洁清晰的结构和脉络,那庄重、严肃、不事诙谐的故事内容和叙述方式,那对英雄的崇敬和以国家、群体利益为重的精神,包括那些一再出现的充满神秘感的斗法情节,以及同一主题经过反复结构故事而不断深化,从而形成小说群落形态,都深深印记着蒙古英雄史诗的胎记。”〔2〕但是,与蒙古族传统的英雄史诗相比较,近代新兴起的“五传”等本子故事则在艺术审美上明显呈现出“由虚向实”,“去神化、贵人事”的新取向,清晰昭示着近代蒙古族社会的变迁烙印。
我们知道,作为一种大型的民间文学样式,英雄史诗不同于作家创作的书面文学属于个人行为,而是一个民族全体人民聪明与智慧的结晶。从最初产生到广泛流传,从不断加工到长期保存始终与全民族的集体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用本民族的眼光审视和解读周围的世界,运用本民族的语言把自己民族独特的心理素质、道德观念和风俗人情烙印在史诗的字里行间,体现着本民族特有的激情和理想。史诗所赞美的英雄人物都是“民族精神的十足的代表,他们往往通过自己的个性来表现出民族的全部的充沛力量,它的实质精神的全部诗意。”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就是这样一部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的诗篇。主人公江格尔身上集中体现了蒙古族人民的机智勇猛、强悍粗犷、不畏强暴、疾恶如仇等最优秀的品质。他智勇双全,神力过人,心胸坦荡,知人善任。为了消灭落后的分裂势力,实现各部族的统一,为了消除外来的侵略战争的隐患,保卫家乡的安全,捍卫本不足人民的利益,他团结了六千又十二名“个个像神仙一样的勇士”,南征北战,除暴安良;他在战争中身先士卒,以身作则,运用各个击破的战术,先后征服了七十个可汗的领地,创建了拥有五百万居民的“像天堂一样幸福吉祥的宝木巴联盟,实现了蒙古族人民千百年渴望并为之奋斗的和平统一的美好愿望。江格尔成为促进统一的英雄象征,犹如文中的唱词所言:“在东方的七个国家,江格尔是人民美好的梦想;在西方的十二个国家,江格尔是人民崇高的希望。”但是,我们从史诗大胆瑰丽的想象和天马行空的描写中也不难发现其神话与历史相结合,幻想与现实相交融的艺术特色。史诗的内容往往天人不分,人神相交,英雄的业绩与神力的夸张扭结在一起。英雄史诗《格斯尔》中,主人公格斯尔就是为了“降服妖魔,救护生灵,使善良百姓都过上太平安宁的生活”,接受观音菩萨和白梵天王的派遣,降临人间的。他既是母体血肉之胎所生,从事着放牧、揉皮子、挖野菜、掏地鼠等极其普通的劳动生产,过着常人一样的生活。但是,作为天神的儿子,格斯尔又具备了凡人无法比拟的神奇本领。当他还在母腹中的时候便会唱歌说话、告知自己的身世和未来的神通,一岁捕杀魔鸦,二岁治死恶魔,三岁杀鼹鼠精,四岁镇压七妖,五岁施展分身术、障眼法放出毒蜂和虻虫俘获五百商人,十四岁独闯龙宫逼婚,十五岁起便开始了驰骋疆场保卫家乡的征战生涯。成人后的格斯尔更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上达天国招呼天神,下入地府役使鬼怪,真可谓为所欲为,无所不能。这些荒诞不经、离奇古怪的故事情节、上天入地、瑰丽宏伟的战争场面使得史诗中的英雄人物神化幻化,罩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神奇色彩。但是,当我们把比较的目光投向近代同样以英雄保家卫国为主题的“五传”等本子故事时会发现传统英雄史诗“贵夸张,尚虚幻“的审美取向渐趋淡化的倾向。
“五传”讲述了跨越百年的唐朝兴衰故事。其中,外事战争征伐和朝廷内部争斗内容占了绝大篇幅。可以说,保卫社稷和反抗侵略是贯串这五部系列作品的主脉络。综观故事全文,唐朝先后与匈奴、吐蕃、突厥界利汗、北燕、南越、东辽、西辽、羌胡、契僻等众多国家交战。这些战事都是因对方挑起事端,侵犯唐朝引起。“五传”以唐朝反抗侵略的胜利保障了正义战胜邪恶的艺术效果。作者通过不遗余力地歌颂正面英雄不屈不挠,誓死捍卫国家的奋斗精神,更加突出了作品反抗侵略,保家卫国的中心思想。“五传”塑造了程公叶、程四海、程忠乃、秦人杰、秦龙、秦孙表、罗舒玉、罗孟、罗雄、罗强、尉迟嵩勋、尉迟显德、尉迟芳、徐云、徐西里、薛嵩、薛邯等一大批以保卫大唐社稷,反抗外敌侵略为己任的英雄人物形象。他们作为唐朝反侵略战争的中坚力量,不贪财、不恋色,不求享乐,一心只为唐朝社稷的安危殚精竭虑。他们也像清代蒙古王公贵族一样,承袭着从祖辈传下来的爵位,世世代代供奉于朝廷。在“五传”跨越百年的宏伟叙事中,这些英雄人物一代承接一代地为保卫大唐江山,反抗敌国的侵略前仆后继,奋斗不息。但是,他们既没有传统英雄史诗《格斯尔》、《江格尔》中主人公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的神通,也不像史诗英雄不死不灭,永恒战斗的神奇。“五传”的主人公都是凡人俗子。他们人生有限,生命无常,所致力的事业也处于不断的循环反复之中。
他们超越个人的存在方式就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的家族存在方式。五传之一的《苦喜传》中,秦琼的九世孙秦龙年仅十一岁便挂帅出征匈奴国。其父镇国公秦人杰虽然心怀担忧,但更多的则是后继有人的由衷欣慰。作为长辈的秦人杰在送别酒席上挥泪告诫这些少年英雄们:“看你们六个人的举止,日后必能成为国家柱石般的良臣,你们要努力向前,莫要像我们这些愚钝的父辈们,有所闪失。”可鉴,英雄们自小从父辈那里接受了要为国家尽忠尽力的传统教育,确立了努力成为国家栋梁之才,终身效力社稷的人生目标。近代蒙古族学者罗布桑却丹在其著《蒙古风俗鉴》中记载蒙古族在喜庆宴席上,年长者在接受晚辈敬酒时,会祝福他们“要孝敬父母,要忠于额真诺谚,要把力量先给国家。”我们从“五传”中与蒙古族的礼仪习俗如出一辙的情节描写中着实感受到蒙古族崇尚集体主义、英雄主义的传统文化烙印。而且,究本溯源,正是得力于这些不怕死、乐于献身国家的英雄及其信奉的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五传”能够在蒙古地区广受喜爱,经久不衰,流传至今。
“五传”重实在,不事虚幻乖张的笔锋与其产生的时代、社会背景有直接的关系。“五传”的作者生存生活的时代已不是古代的部落社会,而是统一的多民族清朝。蒙古族自隶属清朝,被分旗而治,使得反映部族战争为要的古老英雄史诗日渐衰落,代之而起的便是保卫统一王朝的“五传”一类本子故事和故事本子新作。在清朝统一全国的战争中,蒙古族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此后长达二百余年里,军政合一的各旗蒙古骑兵一直是清廷借以震慑全国,维护国家统一的王牌劲旅。“五传”作者以古谕今,视唐朝为当下清廷之象征。在其笔下,进犯唐朝的外敌中有些原本是唐朝属国如羌胡国、西夏国等,还有一些则是唐朝委派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如铁松海的燕国等。因此,我们说唐朝反击这些与其说是入侵者更像是背叛者的胜利战争不仅是作品对维护国家统一,反对分裂的正义之举的肯定,更像是创作者献给清王朝实现和维护中国统一大举的一首颂歌并不为过。“五传”等本子故事的兴起恰逢近代中国外侮日甚,内患迭起的动荡时期。由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侵略以及清王朝腐朽统治造成的空前的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使得中国作为古代文明大国的光辉形象从清代前朝逐渐暗淡,到了清朝道光二十年(1840年),鸦片战争的失利,最终导致这“天朝大国”沦为受他人强制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成为帝国主义列强瓜分豆刨的对象。在近代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战争中,世居朔漠的蒙古族也做出了重大牺牲。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清廷多次从内蒙古各旗征调蒙古骑兵,派往前线抵抗外强。仅在1860年的保卫天津大沽和京城八里桥战役中就有数千蒙古骑兵阵亡。
在这特定历史时期被创作出来的“五传”所描述的那些激烈的、血腥的、殊死的战斗场景正是近代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艺术缩影,所歌颂的唐朝抵御外敌的胜利即是近代蒙古族人民希望战胜入侵外强,保卫国家统一的形象反映。以蒙古民众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昂扬情绪和不屈精神为创作动力的“五传”在一脉相承蒙古族传统英雄史诗保家卫国,抵御外侮的斗争精神的同时以“去神化,贵人事”的务实风格体现着近代蒙古社会更加现实的、科学的反映水平和审美要求。正如黑格尔所言;“个人的自我和全民族的精神信仰整体以及客观现实情况以及所用的思想方式、所做的事及其结果都分裂开了,个人本身的情感和意志也分裂开了……到了这样的时代,史诗便让位给抒情诗和戏剧体诗了。”本子故事这一近代蒙古族民间说唱文学新样式的兴起恰恰证明在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转型以及生存语境的变迁促使下,文学的表现对象和大众的审美对象已从由天地人神共在的传统史诗世界转向了人所主导的现实世界。而近代民间文学和书面文学日益人间化、世俗化的动态趋势也说明天意、天谴、神魔、鬼怪开始从人的世界中退出,现实生存的急务同时成为了这一时代文学的、社会的、人类的急务。
作者:包红梅 单位:内蒙古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