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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扩张具有很强的阶段性。在地理大发现前六百年中,扩张成果极其有限,仅在中大西洋地区有些许斩获,而对北欧及中东的扩张努力却无功而返。但地理大发现之后,情况却截然不同了。欧洲在海外的殖民拓居地一再扩大,甚至建立了白人移民国家,其建立“新欧洲”的梦想实现了。归结前后两个阶段西欧对外扩张效果的差异,人们总是毫不犹豫地认为是先进的技术优势令西方人的扩张在地理大发现之后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仔细审阅一下欧洲人所建立的那些永久性的“新欧洲”时,我们却发现,这些白人的新乐园几乎全部集中在人类文明不甚发达的部分温带地区。那么,为什么欧洲人没有在寒带、热带或者是人类文明比较发达的东亚地区建立起新欧洲呢?对这一新问题的解释,技术决定论显然是无能为力的。
英国闻名历史学家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在其《生态扩张主义——欧洲9001900年的生态扩张》(注: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著,许友民、许学征译:《生态扩张主义——公元900—1900年的生态扩张》(原闻名EcologicalImperialisn,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86.)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一书中从生态的角度对此作了颇有见地的解释。
克罗斯比认为,西方建立“新欧洲”的殖民扩张之所以能够成功,关键因素并不在于征服者拥有较之被征服者更具优势的技术力量,比如说枪炮,而在于他们具有生态上的优势。
按照克氏的看法,他并不认为西方的扩张仅仅是一个人种对其他人种的征服,它更意味着欧洲旧世界生态系统对“新欧洲”生态系统的挑战。在拿着工具的人对新世界实施通常意义上的征服之前,旧世界生态系统对新世界生态系统的征服其实早就开始了。那就是航海时代西方水手们从旧世界带来的动物、包括杂草在内的植物和各种疾病正在缓慢地改变着新世界那原本非常简单的生态环境。旧世界的猪、牛、羊、马、狗,甚至是老鼠等动物在逐渐地取代新世界动物在这些大陆上的统治地位,旧世界杂草也将新大陆的草木植物逼得无路可逃,而欧洲人带来的那些疾病则令土著人体质衰弱不堪,甚至大批大批地死去。新世界的生态系统就这样逐渐地改变了,其生活环境也日趋和欧洲接近,开始适于欧洲人居住,于是欧洲旧世界开始出现向“新欧洲”移民的热潮。当手握枪炮等现代武器的欧洲人粉墨登场,开始他们战场上的征服行动时,实际上真正的战争已经过去了。
但是当西方人向热带地区、北欧严寒地区及亚洲那些早已经高度文明化的地区进行扩张时,尽管他们仍然具有技术上的优势,他们的生态优势却已经不复存在了。欧洲的动植物在对这些地区的扩张中根本发挥不了多少功能。热带非洲和亚洲文明地区远较新大陆复杂而坚韧的动植物系统完全可以反抗住入侵者的破坏。而北方苦寒天气根本就不适合欧洲动植物的生存,因而他们尽管也能够暂时占领这些地区,但这种占领不可能长久。由于生态系统并没有根本改变,所以在这些地区欧洲人建立“新欧洲”的愿望也就只能是个梦想。
这样看来,西方对外扩张是有其地区选择性的,“欧洲化”的梦想只能在生态环境简单且和欧洲同处温带的原始地区才会取得成功。克罗斯比所有论述的主旨,就在于说明整个西欧的千年对外扩张史,实际上是旧世界的生态系统对“新欧洲”原有生态系统进行改造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欧洲人只是扮演了一个受益者的角色而已。因此近一千多年的欧洲对外扩张史从不同的角度而言,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含义:
一、欧洲人对外开拓新聚居地的努力;
二、欧洲旧世界生态系统试图改变或取代欧洲以外地区生态系统的过程。当第二个过程在绝大多数温带地区获得成功的时候,欧洲人的拓殖努力也就成功了。
本书在写作及理论论述上主要有以下几个特征:
一、论述的内容时间跨度大。它从10世纪斯堪的纳维亚人对北欧的入侵和十字军对中东的入侵为起点,一直论述到19世纪末欧洲人对非洲和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区的侵略为止。
二、本书考察的行为主体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而是各种动植物。不象传统历史著作那样侧重于对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人类行为的分析。在这本书中,这些传统论述的内容涉及很少,主要是对旧世界动植物向世界其它地区的扩张行为进行描述和分析。在克罗斯比看来,人的行为在欧洲的扩张中仅仅是总体生态行为的一部分,而不再是独立的行为主体。
三、在对欧洲对外扩张历史的论述中,生态地理学知识构成了克罗斯比理论论述的基础。兹举两例:
一、在论述旧世界生态系统对“新欧洲”生态系统的侵略时,我们必须弄明白这种侵略产生的生态基础,即两种生态系统的差异性,产生的原因。对这一原因的解释,克罗斯比接受了地理学大陆漂移学说。认为原本为一体的泛古陆于一亿八千万年前在地心热力的功能下解体了,由于各部分已经完全没有联系,它们原本趋同的生态物种便开始按照各自不同的方向进化,于是逐渐形成了今天这样生态系统迥异的世界各洲。而恰恰是生态环境的不同才构成了西欧对外生态扩张的首要前提条件;
二、16世纪地理大发现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探索一条驶向东方的航线。它关系到欧洲人能否在旧世界之外地区建立新欧洲。而在航海还处于手工操作的时代,这个新问题的关键又在于如何探清不同地区海洋在不同季节其风向的特征。在这一点上,克罗斯比表现了他谙熟的生态地理学知识。对欧洲人探索新航路过程的描述,表明他对大西洋贸易风、印度洋季风、太平洋风向等的四季变化特征非常熟悉。
四、这本书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一本从宏观上描写欧洲整个生态扩张历史的专业性通史著作,在著作体例上,它也具有别具一格之处。
在对生态扩张的前提条件——泛古陆裂隙解体导致的各地区生态发展的差异性——以一章的篇幅进行说明之后,他将自公元900年以来的欧洲生态扩张史以16世纪的地理大发现为界划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以斯堪的纳维亚人对北大西洋地区的扩张和十字军东征失败为一章,以欧洲人对中大西洋幸运三岛:马德拉群岛、亚速尔群岛和加纳利群岛的胜利占领为一章,通过对他们成败的原因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以此说明在冷兵器时代欧洲人对外扩张中的生态因素之决定性功能。在航海时代对各大洋季风风向的把握成为有用的知识后,欧洲生态扩张的历史进入了第二阶段。然而新时期尽管火器已经在对外扩张中成为不可或缺的武器,但并不表明在扩张进程中一帆风顺。本书以一章的篇幅集中对欧洲扩张主义者在亚洲地区、热带非洲地区及美洲和澳洲热带地区的失败及其生态因素做了详尽的论述。而对于欧洲人扩张胜利的地区,如北美洲、南美大草原地区、澳大利亚、新西兰等,作者并没有具体地对它们进行逐个的个案分析,而是将其取胜的共因:杂草、动物、疾病等在“新欧洲”各地区的扩张各分一章进行综合论述。而后以欧洲人在新西兰的扩张为例,用一章的篇幅说明杂草、动物、疾病等在欧洲人对外扩张中的功能。最后作为全书的总结,作者对欧洲扩张成功的因素进行了综合解释。
除以上几点之外,本书还向我们展示了历史学的社会实用价值。考虑到当前全球面临的生态新问题,这本著作也具有学术探究和现实结合的意义。它从历史的角度对当今生态环境不断遭到破坏提出了警示。克罗斯比对“新欧洲”因生态物种遭到破坏而导致土著人衰败甚至是消亡的论述,实际上暗示了当今因各种人为因素带来的生态环境变化,比如乱砍滥伐导致的水土流失、人类偷猎行为导致的珍稀动物绝种、二氧化碳气排放过多导致的全球温室效应、工业废料对生活环境的污染等等,已经给人类生存带来了严重的威胁,因此克罗斯比在本书中对欧洲生态扩张的描述从另一个角度向人们揭示了保护环境的必要性。
作为一位优秀的学者,克罗斯比独特的学术视角及出色的学术洞察力在《生态扩张主义》一书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这本著作所建立的生态扩张理论对欧洲近千年的扩张史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再解释,向多少年来为学术界所公认的技术决定论提出了挑战,表明一个地区对另一个地区的扩张,尽管需要优势的技术力量,但其决定性的前提条件却必须是对被征服地区生态系统进行再改造。
但本书也存在以下几点不足:
一、对于人类的行为,仅仅是从纯生态的视角来考察,比如欧洲探险者给新大陆有意无意间传播了新的生态物种,而对政治、经济、文化等非生态因素在扩张中的影响,显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这样做固然利于对新理论的陈述,但却使这个理论缺少了应有的说服力;
二、在对欧洲动植物在“新欧洲”的扩张的论述中,作者一直强调新旧世界动植物交流的单向性,即“新欧洲”的动植物在旧世界从来就不会像旧世界的动植物在“新欧洲”那样能够迅速地发展。但作者也提到还有一些新世界动植物实际上也在旧世界生根了,比如澳大利亚的桉树已经遍布于地中海周边地区,而北美的灰松鼠甚至取代了旧世界的红松鼠,但作者并没有就此做出解释,这样就令人对新世界的动植物不能在旧世界立足的说法产生了怀疑;
三、克罗斯比在他的著作中也犯了一些常识性的错误。对于世界范围内的人种起源新问题,他将非洲看成是人类的发源地,这实际上否认了人类起源地区的多样性;在文明起源新问题上,他盲目地将亚欧旧大陆各地区文明的源头统统归结为近四千年前的苏美尔文明,这也否认了东亚、南亚等地区独立的文明起源。
虽然本书原版并非新作,但对我国学术界而言,生态扩张论还是一个相对生疏的观点,它以一种有别于传统的新视角去看待欧洲扩张,应该会给人很大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