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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七律艺术发展趋势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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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七律艺术发展趋势

一、初唐后期(650-712),七律的初创期

唐代新兴的今(近)体诗中,七律起步最晚。国初三十余年间即高祖、太宗时期(618-649),是唐诗发展的第一个阶段。这时五律已初具规模(如王绩《野望》),而七言八句之体仅见杨师道《咏马》、陈子良《于塞北春日思归》及稍后上官仪《咏画障》等。这些诗并不讲究平仄粘对规则,从格律角度看仍处于陈隋时代水准。七律之酝酿建创乃在初唐后期唐诗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即高宗、武后时期(包括中宗、睿宗)。由于武后雅好艺文,宰臣文士同声相应,诗坛逐渐活跃起来。但这时期成就著闻的诗家如王杨卢骆四杰和陈子昂等,都崇尚五言体(包括五古、五律及长律);在他们留存的诗集中,竟没有一首七律。七言律的兴起,应当归功于武后的提倡和词臣应制联唱。则天久视元年(700)武后游幸嵩山平乐涧,自制《石淙》七言(可能是上官婉儿)。时为太子的李显(中宗)、相王李旦(睿宗)同题奉和,侍臣武三思、狄仁杰、张易之、张昌宗、李峤、苏味道、姚崇、阎朝隐、崔融、薛曜、徐彦伯、杨敬述、于季子、沈期、宋之问各有《嵩山石淙侍宴应制》。这些作品内容并无足观,但对七律格式(对偶、粘对)的形成起了有力推进作用;而且由于写作者们的显赫身份和地位,其于诗坛创作导向(诗体趋尚)影响深巨。

这个时期的七律作品,格律形式正在演化,题材多为宫廷侍宴陪游;声华竞逐,藻丽相尚,尚带齐梁余习;不乏佳句,而完章者较少。李峤、杜审言、宋之问、沈期为代表作家。杜审言写于则天天授元年(690)的《大》,声律完全合协,实为初唐七律首倡之作。“梅花落处或疑雪,柳叶开时任好风”及《春日京中有怀》“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均称秀朗之句。许学夷说:“杜独挺苍骨,是唐律之始。”(《诗源辩体》卷十三)肯定了他初启门户的作用。沈期继扬宗风,他的七律(存15首,在初唐数量最多)可以用“吞吐芳华,安详合度”来形容。其应制作“富丽之中稍加劲健”(方回:《瀛奎律髓》卷四七),如“云间树色千花满,竹里泉声百道飞”、“汉家城阙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名篇《古意呈乔补阙知之》借咏戍妇怀夫,寄托知己相思之意。带有乐府歌谣情调,笔意流宕,沈德潜谓“色泽情韵俱高”(《说诗语》卷上),姚鼎言其“高振唐音”(《今体诗钞序目》),被明人何景明等推为“唐律第一”。又《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吐属从容,能在平朴的句调中写出贬逐蛮荒的凄感(虽然他的受谪为罪有应得),通篇振拔流利。这些诗作在选材和写法上都已经突破侍宴应制的藩篱和镌琢的刻板作风,“体就浑圆,语就活泼”,对于七律境域具有开拓的意义。胡应麟说“七言律以才藻,则初唐必首云卿”(《诗薮》外编卷四),是允当的。

二、盛唐(713-755),七律的成熟期

进入开元、天宝时代,七律应制馀风虽然仍存,但已不居主流;写作上也脱却以缛为工的涂泽气息,重在抒怀达意;其咏山川行旅风物名胜,表现了浑厚高逸的气象和奔放风格。毛奇龄《西河诗话》卷二云:“神(龙)、景(云)律如缕金斫石,开、宝以后便如冶金削石条条矣。”说明从雕镌到不刻琢的转变。这时期七律总数不多,而品质极高,名章互见,呈现出少而精的创作效应。崔曙、祖咏均孤篇横绝名垂后世;崔颢存4首,其中两首有“唐人七律第一”之誉;王维的“渭水自萦”、“居延城外”分别被推为“应制诗第一”、“关塞诗第一”。这种“少而精”的创作现象,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七言律还不是盛唐作者所致力写作的主要诗体,对于李白、高、岑等人来说不过是才华“旁溢”偏师致胜而已。第二,显示了这一诗体潜在的艺术魅力和广阔发展前景,这一点很快就为杜甫的创作令人信服地得到证明。本期从创作倾向看可分为格律派和写意派。格律派讲求声律谐协(合平仄,无复字),对仗工稳,章法严整。李颀是其代表。崔曙的《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容》、祖咏的《望蓟门》和李颀的《送魏万之京》,都是纯雅圆熟之作,可称盛唐正声,足为矩。李所存七律7首,篇篇森整合协,当世无有其二,在七律体的规范化建设上功不可没。明代嘉隆诸子正是从格律程法着眼,奉为圭臬“正鹄”。但李诗法律严而韵意稍嫌不足,王夫之指出已微见“制艺”气味(《唐诗评选》卷四)。我们比较他的《宿莹公禅房》与王维《积雨辋川庄作》,即可判然。

写意派注重意气神理,放笔挥洒,不拘束于对偶声律。崔颢、李白、高适、岑参均属此派(他们当然也有合律的作品)。崔之《黄鹤楼》、《雁门太守歌》,李之《登金陵凤凰台》,皆以歌行体调入律,虽“律非纯雅”,而浑灏流转,读之自有一种豪宕磊落神理飞扬的感觉。高、岑另为一格。高之“黄鸟翩翩”、“高馆张灯”,岑之“相国临戎”、“柳莺娇”、“满树枇杷”等作,并不严守粘对规则。然高诗平朴中饶有情致,又善用虚字斡旋,运脱轻妙,弥见姿态;岑诗长于设色,辞采绮婉,笔情流逸,各具特色。高如“只言啼鸟堪求侣,无那春风欲送行”,岑如“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并为情景相映的佳联。高、岑送别诗中联多嵌用地名为对:“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云开汶水孤帆远,路绕梁山匹马迟。”(高)“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溪梦里山。”(岑)原亦浑成非出凑泊;但后人竞相仿袭,演为赠酬诗之活套,致叶燮讽刺说:“行中携《广舆记》一部,遂可吟咏遍九州。”(《原诗》卷四)

盛唐七律作手中,王维最称大家。他的七律既有严整的一面,又不为法度所局限。王世贞谓“兼有李(颀)岑(参)之长”(《艺苑言》卷四),即言章法、情韵二者并美。在王维现存20首律作中,风格多样:“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高华富丽,气象万千;“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秀淡和细,隐含比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写“积雨”神理,森然生动;“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状塞外异景,雄迈壮观。其次是技巧具备,如对仗中流水对、当句对、借字对、叠字对、掉字对等俱见典型。三是意趣自然,神韵天成,不见烹炼之迹。的确,在杜甫未全力投入七律创作之前,王维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陆时雍说:“后人因绝爱少陵,遂至忽视摩诘耳。”(《唐诗镜》卷十)

三、中唐前期(756-770),七律的高峰期

这是杜甫的时代。杜甫现存七律151首(据浦起龙《读杜心解》),安史之乱(755)前所作仅5首,不过“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小巧之句。从至德二载(757)至大历五年(770)逝世止,十四年间写作146首,以丰富的篇什,深刻博大的内容和高度表现技法,将七律艺术推向高峰,影响了大历以后中国古典诗歌诗体的发展走向。杜甫七律的成就,我们用“空用绝后”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因为后来诗家竭尽全力,都只能得其一体,没有人能够跨越这个高峰。

杜甫的创造性贡献表现在:

(一)境界大开。他用七律叙写时事,议论时政,叹息民生凋蔽,反映艰难时世。由于他的努力,使七言律体从初唐时代的宫廷奉制和盛唐时代的抒写个人情感,走向更加广阔的社会生活领域,发挥了这一诗体的最大功效。王禹说:“子美集开诗世界”,七律的演化进程正是如此。

(二)诗律精美。杜律分正、变二体。从严格意义说,七律体式到了杜甫手里才完全稳固并臻完美。森严的格律形式,杜甫运用起来驱遣自如,颇有掉臂游行之乐。艺术上达至精醇境地,可举为正体典范的篇制,不胜枚举。其次是变体的创立,即有意打破律诗的通常格式,规矩绳墨中错以散行古调,造成奇纵突兀的态势,朱熹称“横逆不可当”;而又浑融一片,读之抑扬铿锵如出金石,即王士说的“苍莽历落中自成音节”,真正做到“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戛”。《白帝城最高楼》、《暮归》、《晓发公安》三诗,可称拗体律之绝唱。杜甫艺高胆大,他创拗格是“以拗折之笔写拗折之情”(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系从内容和感情表达的需要出发,故能声情并茂,出神入化。后来许浑的拗救句法和杜牧的拗峭作风,无不从中获得启示。宋代黄、陈一派更是专意仿效,演为律体中以奇制胜的别调。

(三)变化百出的技法。新颖独创的句法,如“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本云叶吟风,梢滴露,倒换错出,化常为奇。意出不测的对法,如“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宋人诗话指为“一句在地,一句在天”。打破常规的章法,如《曲江二首》之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只一落花,连下三句。第一句是初飞,第二句是乱飞,第三句是将尽。反复层折,一句深一句,写出既怕看花,又欲看飞花之尽的伤春惜春情怀。再第四句插入强借酒解愁,黯然欲绝。你看他颠倒纵放又极自在。不拘一格的笔法,如《咏怀古迹五首》同是借古迹而咏怀,写法却各不同。第二首宋玉宅,将自己怀抱与宋玉故事引为同调,双管夹写,宾主兼到,寄慨遥深。第三首明妃村,则专咏明妃事,始终无一语涉议论,无一字及己怀,而句句暗地比托,从无限低回中透出负才不偶的抑郁情怀,读来更觉深沉。

(四)琳琅满目的精品画廊。“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大笔淋漓,气象笼罩,“此等气魄从前未有”(赵翼语)。这是杜律中高浑雄大之体,代表了他的主体风格,后人称为“杜样”。“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是峭险兀戛的拗体。“万里秋风吹锦水,谁家别泪洒罗衣”,气调流便,启大历之体调;“路经滟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锻造奇警,辟义山之门径。而《卜居》、《堂成》、《江村》等作,又引出张、王、元、白近易之风和唐季宋元“千家诗体”。

四、中唐中期(771-804),七律的变化期

大历贞元间诗人,相互交往频密,因此在认识和创作上容易趋向一致。七律的创作风气与玄、肃时代相较出现了明显的变化。(1)律不同古,律体与古体的区别更显得界限明确,律作中很少再有杂以古调的情况。王夫之批评大历诗人“叛古以成律”(《唐诗评选》卷三),殊不知突出律体的自我格调和风貌,正是大历诗品的独特处和可贵处。(2)讲究词采韵调,姿态弥新。气调趋于流便,风格转为婉秀,刻划益见细腻,抒情成分加强。(3)题材以友情赠别行役书怀为主,善状离绪风景,往往发以巧思,委曲感人。然边幅稍窘,规模渐为收敛,“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无复高足阔步,包括宇宙,综揽人物之意。”(《载酒园诗话又编·刘长卿》)

张谓、刘长卿都是肃、代之际名手。张之七律流利和婉,钟惺称其“善自出脱”(《唐诗归》卷十六),变盛唐而染大历轻柔风格;邢也说他“声情意境,渐入中唐”(《唐风定》卷十六)。他写的《南园家宴》、《别韦郎中》可以证明。刘长卿是大历诗风的启导者和杰出代表,卢文称“子美之后,定推巨擘”(刘集跋语)。他专攻近体,现存七律60多首,善炼饰字句,幽健隽朗,音节流美。胡应麟谓“成中唐与盛唐分道”(《诗薮》内编卷五);贺贻孙言“能以苍秀接盛唐之绪,亦未免以新隽开中晚之风”(《诗筏》)。前后承启,具见影响。写景如“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体物如“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送别如“日下凤翔双阙迥,雪中人去二陵稀”;用典如“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隽语络绎,珠连玉映。至《自夏口至鹦鹉洲》篇,悠扬绵婉,颇有手挥目送之妙。

与刘长卿同时并名的有李嘉、钱起、郎士元,作风相近。刘、李七律中都有反映战乱的作品。刘如《使次安陆寄友人》“孤城尽日空花落,三户无人自鸟啼”;《送李录事归襄阳》“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李如《早秋京口旅泊》“吴越征徭非旧日,秣陵凋蔽不宜秋”;《自苏台至望亭驿人家尽空》“野棠自发空流水,江燕初归不见人”。均写兵后萧条景况和自己流落中的感绪,淡淡着笔而凄然意远。耿、卢纶也有类似之句。

钱、郎齐名。钱“清气中时露工秀”(《岘说诗》),郎“澹语中饶有腴味”(贺裳语)。钱导致风华一派;郎虽才力稍弱,然亦隐逗淡远之境。钱起宫苑诗得意句“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轻寒不入宫中树,佳气常浮仗外峰”,及皇甫曾“曙色渐分双阙下,漏声遥在百花中”,均工致雅丽而有远韵,犹可见王(维)岑(参)风范。《和王员外雪晴早朝》“宜春花满不飞香”,于晴雪妙极形容,韵致绝佳。皇甫冉《春思》“家住层城邻汉苑,人随明月到胡天”;刘方平《秋夜寄皇甫冉郑丰》“秋后见飞千里雁,月中闻捣万家衣”;李端《宿淮浦忆司空文明》“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亦皆以宛转缠绵见胜。韩独富才情,更称风华派能手,姿韵媚丽,贺裳谓“修辞逞态,有风流自赏之意”。所作送别诗情景开朗,少有凄苦之音,《送冷朝阳还上元》可见一斑。又如《送高别驾归汴河》“寒雨送归千里外,东风沉醉百花前”;《送丹阳刘太真》“春衣晚入青杨苑,细马初过皂荚桥”,风调翩翩,温、李、韦庄渊源所自。郎士元《赠韦司直》:“客来吴地星霜久,家在平陵音信疏。昨夜东风还入户,登山临水意何如?”平婉亲切,意趣悠长。戴叔伦《越溪新居》“黄雀数声催柳变,清溪一路踏花归”;司空曙《南原望汉宫》“连雁下时秋水在,行人过尽暮烟生”及韦应物“世事茫茫”等作,也都属清秀流利之体,对长庆诗风不无影响。

卢纶七律宽闲开畅,有朗健之风,与他的表弟李益气格相近,在大历中又别为一种。《晚次鄂州》、《长安春望》可作举证。李益是大历、元和交接期诗人,他的作品一方面保持宛转韵调,同时又表现出高爽健拔的气象。乔亿说他“久在军戎,故所为诗多风云之气。其视钱、刘,犹岑参之于王、孟,鲍照之于颜、谢也。”(《大历诗略》卷四)贞元初从军出塞所作《过九原饮马泉》,代表了他的刚健诗风。“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写边地将士的生活和情思,意概豪迈,能“令壮士色飞”(赵臣瑗语)。《鹳雀楼》“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亦声调宏亮可诵。

五、中唐后期(805-835),七律的繁荣期

七律的体式经过杜甫的匠心创造,已至精醇之境;接着钱刘诸子推波助澜,竞相发扬,到了元和时代,名家辈出,异彩纷呈,出现了蔚为大观的繁盛局面。大历贞元以降,因过求修饰宛柔而流于委靡,元和长庆遂起通振拔之风。这时候崛起的诗家都从不同角度(杨、刘从健劲,张、王从质直,元、白从近易)突破旧习,致力革新。七言律在近体诗中的地位越来越见得重要,已经出现取代五律为主角的趋势(大历作者尚侧重五律,元和诗家多擅长七律)。元稹、韩愈、白居易都高度评价杜甫,杜诗的价值逐渐为人们所认识,诗界亦渐开学杜风气。冯班《钝吟杂录》卷七云:“诗至贞元长庆,古今一大变,李、杜始重。”

如上文述,李益风骨爽健,已略脱大历形迹;杨巨源继起,复加推进。唐赵《因话录》卷二言“巨源在元和中,诗韵不为新语,体律务实”。王夫之解释说:“所云‘新语’者,十才子以降枯枝败梗耳。”(《唐诗评选》卷四)即指柔媚之词。王氏且谓“此公七言平远深细,是中唐第一名手”。我们读他的《和侯大夫秋原观征人回》:“立马望云秋塞静,射雕临水晚天晴。”《和大夫边春呈长安新故》:“严城吹笛思寒梅,二月冰河一半开。紫陌诗情依旧在,黑山弓力畏春来。”的确见得气度雍容,笔力健举。所以司空图将他比肩刘禹锡,认为“两人格律精切欲同”(《与王驾评诗书》)。韩愈专力古体,七律不多作,然如“一封朝奏九重天”等咏,大气盘旋,笔意高卓,当时亦备一格。

张籍、王建以乐府名家,七律未被注意。张洎言其律诗“不涉旧体”,一变贞元已前作者祖尚“常态”①。他们的律作务求情实,以质朴易大历葩藻习气。张诗:“晓来江气连城白,雨后山光满郭清”,“街西借宅多临水,马上逢人亦说山”;王诗:“寺多红药烧人眼,地足青苔染马蹄”,“山头鹿下长惊犬,池面鱼游不畏人”,都能“直寻天妙”(李怀民语),写出新的景趣,新的兴味。但张、王七律也有粗俗的一面,这一点王建走得更远。如“轮剑直冲生马队,抽旗旋踏死人堆”(《赠索暹将军》);“颠狂绕树猿离锁,跳踯缘冈马断羁”(《寒食看花》),亦开晚唐五季僻拗庸劣的陋习。

能体现元和时代七律创作实绩的是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三家。柳专意五古,七律止12首,却几乎篇篇精采;刘181首,白最多,达589首,皆卓然大家。宗元七律名篇都是贬谪永、柳时作,满腔悲愤,一寓于诗。“其忧思郁结,纡徐凄惋之致,往往深得于楚骚之遗”(汪森:《韩柳诗选》),故有“律中骚体”(《说诗语》卷上)之称。《登柳州城楼》、《别舍弟宗一》皆运思精密,语意沉挚,读之有回肠荡气的力量。其纪南土景物:“林邑东回山似戟,南下水如汤”;“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墟人”,格韵全新,辟前此未有之诗境。继后李德裕《谪岭南道中作》“五月畲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风格宛类。宗元与禹锡是同志兼诗友,乔亿《剑溪说诗》卷上:“大历以后七律,刘、柳格调最优。”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列·七律凡例》:“十子而降,多成一副面目,未免数见不鲜。至刘、柳出,乃复见诗人本色,视听为之一变。子厚骨耸,梦得气雄,元和二豪也。”品评极高。

刘禹锡有“诗豪”之目,长于近体,王夫之认为他七律成绩仅次杜甫,“韩信之余,定推曹参野战”(《唐诗评选》卷四)。雄劲豪宕,明快轩朗,为其风格特点。《始闻秋风》借咏秋风而言志:“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倦眼开。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顾盼非常,英气勃发。《自江陵沿流道中》纪长江风物之壮美:“月夜歌谣有渔父,风天气色属商人。沙树好处多逢寺,山叶红时觉胜春。”笔调轻俊活泼。扬州席上答和白居易的“巴山楚水”一篇,蹉跎吐慨,表现出处逆境而不衰颓的倔强精神。应酬诗做到这等地步,可叹神妙。尤宜注意的是他的怀古诗,方世举《兰丛诗话》云:“怀古七言律,全首实做,自杜始,刘和州与温、李宗之,遂当为定格。”所谓“实做”,就是切紧时地,包熔史事,不浮泛,有托讽。《西塞山怀古》之作,显示了他精锐无前的笔力和驾驭全局的本领,传令元、白搁笔应是可信。《汉寿城春望》、《松滋渡望峡中》亦为组裁完密的胜咏。晚唐作者趋尚怀古题材,咏史怀古七律大量出现,刘禹锡显然起了某种带动作用。

白居易七律不仅数量巨富(居唐诗中第一位),而且在题材和语言技巧上都有新的开拓,“足以领袖元和、长庆间”(毛奇龄:《唐七律选》卷三)。其特点一是范围扩大,用以叙写光景人情生活琐事,叙事功能增加;二是作风通脱,随物赋形,随意挥洒,意到笔随,毫无挂碍;三是语言明朗轻浅,词显而意微,“自擅天姿”(《蔡百衲诗评》)。他说“诗到元和体变新”,主要就是指的这类新体格律诗。他的许多优秀作品确能做到“韵律调新”,“风情宛然”(元稹语);“看似平易,其实精纯”(赵翼语),读之令人心赏意惬。《钱塘湖春行》写湖上风光真如天开图画,通篇卷舒一气,最能体现他七律易处见工,曲尽情态的艺术特色。他如“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刻露清新;“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形容别致。咏《晚桃花》“寒地生材遗较易,贫家养女嫁常迟”,连类比况,托意深微;《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组织奇巧,出语洒脱。“风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令东坡叹服;“吴娘暮雨萧萧曲,自别江南更不闻”,为渔洋激赏。姚鼐《今体诗钞序目》论七律源流云:“至于长庆,香山以流易之体,极富赡之思,非独俗士夺魄,亦使胜流倾心。”乃为的评。元稹与白同体,亦善状风态物色,而长于铺排,较富色泽。悼亡诗《遣悲怀》三章,最为传诵。艳体如《早春寻李校书》,风情摇曳,是“香奁”的先声。

元、白唱和七律多次韵体。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云:“前人作诗,未始和韵。唐白乐天为杭州刺史,元微之为浙东观察,往来置邮筒倡和,始依韵。”元稹《以州宅夸于乐天》,白居易作《答微之夸越州州宅》,元复作《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即其始例。次韵唱酬,自元、白作俑,皮、陆继出变本加厉,至苏、黄更加泛滥,诗家遂蔚为风气,酬诗几于无韵不次。这种作法太拘泥形式,束缚思想,虽有时也能因奇出巧,但从总的倾向看,不利于七律艺术的开拓和发展。

六、晚唐前期(836-889),七律的再度繁盛期

这是继元和长庆后七律创作的又一个高潮。这时期主要作家都专长七律,七律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他们的诗歌成就。杜甫的影响在继续扩大和益加明显。怀古类作品取得出色成绩。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俊爽若牧之,藻绮若庭筠,精深若义山,整密若丁卯,皆晚唐铮铮者。”四家分道扬镳,风格各异,但都在变改元和诗风,寻求摆脱和出新。其中许、杜是一路,温、李又是一路。李商隐是这个创作高潮的顶尖人物。

长庆后七律作者多效张王元白浅易之体,许浑着意锻造拗句以变平正,杜牧追求立意奇峭以矫滑熟,都力图扭转,别辟蹊径。许浑熟谙声律,常于七言句第三字、第五字互换平仄以相救,在中间两联对应使用,后人称为“许丁卯句法”。这是一种合乎规律的变换和调整,增加音节的抑扬感,给声调变化不大的律句带来回旋活动的余地。所以晚唐两宋诗人多加摹效,宋人诗话甚至推尊说:“李杜之后,当学者许浑而已。”(《对床夜语》卷二)浑诗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工炼挺拔兼饶风致,都是这种拗救句法的范例。行役诗以《南海府罢南康阻浅暮宿东溪》写得最有声色:“马上折残江北柳,舟中开尽岭南花……山鸟一声人未起,半床春月在天涯。”怀古则其胜场,名咏颇多,罕使事典而长于白描,手段不同温、李。惟匮变化之功,殆限才力所致。

杜牧的才概晚唐当推第一人。他的七律俊迈不羁,“沉涵灵运”(宋濂语)。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一谓“牧于唐律中常寓少拗峭以矫时弊”,最能揭概要点。方回言其“颇用老杜句律”(《瀛奎律髓》卷四);《新唐书》本传“人号为小杜”,自亦不无祖承之意。牧诗“流情感慨”和“抑扬顿挫之节”(徐献忠评语),实得力杜甫。我们读他七律最佳之作《九日齐山登高》,抚景感时,俯仰兴怀,酩酊里透出悲凉意绪,旷达中寓有无限辛酸,以及用事翻新和开阖排宕的笔法,就会很自然地想到杜甫的《九日蓝田崔氏庄》。黄叔灿言“通幅气体直逼少陵”(《唐诗笺注》卷五),吴汝纶言“此等诗自杜公外盖不多见”(《评点唐诗鼓吹》卷六)。两作声气相通,正有后先辉映之美。《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人歌人哭,化用古语(出《礼记·檀弓下》“歌于斯,哭于斯”),状夹溪居人世代相续的生活,而“歌哭”二字又使人联想朝代兴亡的悲欢往事。此联上句衬垫下句之意。上句平易,人皆能到;下句奇峭,人不能到。其下笔“独持拗峭”,即指此等处。《齐安郡晚秋》,则寓拗峭于流丽,排偶中露见奔逸之气。牧之七律高于许浑,在情意浅深。如同是咏雁,浑云“数声孤枕堪寄泪,几处高楼欲断肠”,不过描划之句;而牧诗“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寄慨笔墨之外,所谓“语在景中,神游象外”,自有上下床之别。

张祜、赵嘏、刘沧、李郢均属许杜派。张、赵并得杜牧称赏。他们都工于写景,生动有姿态。赵诗:“故园何处风吹柳,新雁南来雪满衣。”刘诗:“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李诗:“兰叶露光秋月上,芦花风起夜潮来。”均称佳咏。但只取工致俊朗一面,而没有浑厚奇峭的笔力。刘沧《隋炀帝行宫》“香销南国美人尽,怨入东风芳草多”;《长洲怀古》“千年事往人何在,半夜月明潮自来”,“跳掷凄宛”(屈复语),稍具顿挫之致。然落句感慨往往成吊古套语,又未脱许浑窠臼。

温、李派从丽典赡方面转变元和诗貌,他们对于唐季五代及宋初影响更深。李群玉、段成式亦属此群体。庭筠七律致遒媚,风态婉美;也有秀丽清拔之作,如《西江上送渔父》。与义山相较,造意沉至不及,而笔径较为捷达。其怀古数律足可与义山抗席。《过陈琳墓》双路夹写,同调相惜;“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对出不测,笔法有类杜甫。《苏武庙》熔炼史传,不落肤浮,不仅仅“回日楼台”联工警而已。《经五丈原》为最经心之作,无论使事论史运思构句,均极精卓,跟义山《筹笔驿》异曲同工。细味之,中联“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与李“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工力悉敌;而结句“象床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诙笔讥讽,从题外托意,蕴含尤深,较李“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自超胜一筹。

李商隐在七律艺术史上是继杜甫后的又一座高峰。商隐七律既具华赡典美的形式,又见高情远意,有切实的内容。他学杜采取严实态度,“胎息在神骨之间,不在形貌”(管世铭语),故王安石称“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感时、咏史、无题三类作品,横绝当世,反映了他的突出成就。《重有感》和《赠刘司户》、《哭刘》,指事发慨,抨击宦官之祸,辞气郁盘,忠愤溢于楮墨。咏怀如“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伤时如“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都能得杜体神髓。

义山咏史七律,约有三种。一类为托古讽今。《隋师东》借写乌重胤军进讨李同捷事,反映朝政混乱,军队腐败和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可与《通鉴》记载相印证。“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是融合诗、史的妙笔。二类为人物凭吊,如《筹笔驿》、《宋玉》。三类是揭露帝王荒淫覆国,提出历史告戒意义,如《南朝》、《隋宫》、《马嵬》。手法灵脱多变,或铺叙中不露圭角,意在言外,如“敌国军营漂木柿,前朝神庙锁烟霞”。或通过场景的对比和感受,轻轻点逗,如“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或记叙从虚处着笔,出以调侃揶揄:“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反诘案而不断:“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作推算假设语:“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点出狂王至死不悟,针砭入骨。这些作品,与许浑、刘沧咏史诗单调的句法,肤浅的感慨相比较,确实是不能同年而语。西昆作者专效义山咏史用典的方法,但流于襞积故实,致有画虎不类之讥。

无题诗,是商隐七律中的创体。以抒写艳情或爱情为内容,词采、情韵、形象、意境都非常优美。如写良会伊人到来的欣喜:“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宴会上虽然隔座而两心相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托意好风,盼结良缘:“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对情侣相偕美好生活的憧憬:“阆苑有书皆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然而春去夏来,残灯相守,那人音信杳然:“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夜雨中探望不遇的怅惘:“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爱情横遭摧残,得不到同情和理解;“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障碍重重,终难作合:“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但自己爱心弥坚,愿抱一片痴情惆怅终身:“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真是无一句不美,无一笔不佳。由于作者多采用象征比兴和暗示手法,意象缥缈朦胧,托寓幽微(其中自然也融合作者生平际遭的伤感,所谓“托艳情以寄慨”),具有内涵的多维性和可想像性,所以已经超出通常恋情的范畴,升华到美学和哲理的境界,包含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它之所以深受广大读者的欣赏喜爱,原因就在这里②。

七、晚唐后期(860-907),七律的通俗化期

曹毓德《唐七律诗钞凡例》云:“诗至晚唐,各体俱不振,独七律不乏名篇。”所说符合实际情况。在古体以及五律都渐见衰微的状况下,七言律一枝独秀,成为当时诗家最常用的写作诗体。创作上受杜甫、白居易、李商隐影响较大,呈现出某种平民化的倾向,比较接近生活,有不少反映现实的作品。出现松陵体、通俗派和温李派,韩、韦庄、罗隐成就较高。咏物体颇见流行,如有“罗牡丹”、“崔鸳鸯”、“郑鹧鸪”之称,见为时尚所好。语言风格从总的方面看表现出畅达和浅近化的趋向,对于宋初诗坛的创作风气和宋调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开辟通衢的意义。

咸通中皮日休居苏州与陆龟蒙频相唱和,诗号“松陵体”。《松陵集》中的部分作品特别是五古联唱,过于矜奇逞巧,往往堕入僻涩险固;而七言近体另具面目,较为坦易,类近元白。其叙家常琐屑、山川风物和渔樵生活,颇善刻画,“能寓新奇于平淡”(《石园诗话》卷二),笔墨间流漾韵趣。皮如“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车螯近岸无妨取,舴艋随风不费牵”;陆如“花盘小晴初艳,叶拥疏篱冻未烧”、“天寒夜漱云牙净,雪坏晴梳石发香”,俱极松俊可爱,风骨健利。田雯说“松陵一派,西山爽气,碧水澄波”(《古欢堂杂著》卷二),就是指的这类清奇秀逸之什。皮、陆次韵唱酬,继元、白后形成第二次热潮,其得失流弊已如前述;而七律首句喜用旁韵相押,亦开宋人借韵风气。通俗派有李山甫、秦韬玉、杜荀鹤等,杜为代表,故《沧浪诗话·诗体》称“杜荀鹤体”。该派用通俗的调头,浅俚的语句来写律诗,不用事典,不作修饰,于平铺直叙中以见意致。其唱咏时事,深寓讽谕,真切刻至。他们仿效杜甫《又呈吴郎》一类诗和王建、白居易一些作品的写法,而更加俚俗化,把典赡庄雅的七言律体引向民间“委巷丛谈”,在律体发展史上可谓别开生面。前人或斥为“卑陋已甚”(《吴礼部诗话》),拘腐不足为训。李山甫《兵后寻边》“新成剑戟皆农器,旧著衣裳尽血痕”;秦韬玉《织锦妇》“只恐轻梭难作匹,岂辞纤手遍生胝……豪贵大堆酬曲彻,可怜辛苦一丝丝!”李、秦复有《贫女》诗,均为托事伤慨而作,“天下称奇”。杜荀鹤如“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君刀剑在腰边”;“农夫背上题军号,贾客船头插战旗”,皆传诵之句。其咏物如《雪》诗云:“拥袍公子休言冷,中有樵夫跣足行!”立意新警绝俗。此外,罗隐、韦庄、郑谷也都有俚近之作。

唐彦谦、韦庄、吴融、韩可称温李派。彦谦早年师温慕李,七律长于属对用典,能得一体,颇为西昆派的杨亿、刘筠所称赏。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二说《杨氏笔苑句图》“所录李义山、唐彦谦为多,西昆盖出二家”。但彦谦为宋人称道的名联如“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烟横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之类,工切而已,并无温李诗的韵致。

韦、吴、韩三家词采情韵近俪温李,但他们不取李的典赡,温的丽,而是向细腻风光和清绮秀润的方面发展。善以清词丽句抒写悲情哀感,含思凄惋,为其共同特点。他们都身处季世,或遘流离漂泊,或历国亡之痛,故于动乱现状多所反映,感时忧伤的精神嗣响义山,远绍杜甫。这一点在韩身上体现最著。

韦庄七律富有情调,贺裳说他“善写豪华之景”,其纪承平繁丽景光:“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下不知秋”、“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极风美流发;而结末托出伤时兴悲之慨,婉而有讽。《夜景》云:“欲把伤心问明月,素娥无语泪娟娟。”悄然坠露,诗人眼中是点点伤心泪。吴融名作如《彭门用兵后经汴路》三首、《金桥感事》,慨叹兵戈之间,亦自苍凉有致。但吴诗留连光景为多,流美不及韦庄,沉挚不及韩,稍逊一筹。

韩早期以艳情诗名,《香奁集》中佳者如“静中楼阁深春雨,远处帘栊半夜灯”,不过他姨父李商隐“红楼隔雨”句意境。“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咏浴》),虽见巧思,格调已下。天复元年(901),国破身罹患难,风格迥变,纪怀时事和伤春伤乱两类作品最具价值。《中秋禁直》、《故都》均感愤作,慨报效之意,情见乎词。唐亡后避地福建南安写的《残春旅舍》、《惜花》、《春尽》等篇,“细水浮花归别浦,断云含雨入孤村”;“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都具象征意义,寄托亡国哀思和飘泊身世。这些诗作词句清丽,命意深远,能“于微茫处刻画,字字有情”(《唐诗贯珠笺》卷五七),悲咽悱恻,真“可与屈大夫把臂”(《一瓢诗话》)。《伤乱》有云“故国几年犹战斗,异乡终日见旌旗”,从此地(异乡)兵乱,想到中原(故国)祸难不已。措辞平缓,而意慨沉至,颇得杜公、义山骨力。抗战军兴郭沫若从日本归国,步鲁迅“惯于长夜”韵有作:“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归国杂吟》)被称为郭氏平生最警策句,而句调出此,可见这种诗的感染力。韩于唐末戛戛独造,凌驾诸家,苏渊雷师推为“唐季诗人之殿军”,洵非虚誉。

罗隐与韩、韦竞爽,有“华岳三峰”之名。他的七律别自一家,不同于上列三种流派。罗隐的七律兴感淋漓,笔力恣放,沉郁苍凉之慨,得自杜甫;而语句平畅,又继承了白居易的作风。“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秋凉雾露侵灯下,夜静鱼龙逼岸行”(《中元夜泊淮口》);“老知风月终堪恨,贫觉家山不易归”(《东归途中作》),酣情饱墨,激昂排戛。长于咏史咏物,《黄河》一篇,措思绝妙,讽刺浊世弊政,句句有比意。咏《雪》以白描取胜,结云“寒窗呵笔寻诗句,一片飞来纸上销。”状诗思不易捕捉(如雪片飞来纸上即融),即景而成妙语。但罗诗有时也流于直率。《唐摭言》卷十谓其“才雄而粗疏”,大致得当。钱良择评论他的七律时说:“唐人蕴籍婉约之风至昭谏而尽,宋人浅露叫嚣之习至昭谏而开。”(《唐音审体》卷十六)虽不无偏颇(贬抑宋人七律有失允当),但把罗隐作为一位唐音终结、宋调先路的诗人来看待,还是很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