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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中骷髅意象的嬗变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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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中骷髅意象的嬗变

寓言中髑髅不过是庄子借诸于梦用于内心辩白的道具,因此髑髅与庄子实质上是合二为一的。庄子是先秦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其核心思想是人生观。他认为人的一生充满了矛盾和悲剧,寓言所谓“贪生失理”、“亡国之事”、“不善之行”、“冻馁之患”、“之春秋故”以及“君臣上下”、“四时之事”涵括了人一生中所遭受的国事家情、贫富穷达、饥渴寒暑、讥诮毁誉、生老病死以及在社会伦理的压制束缚下阻碍个体自由的种种困境。要从这些困境中彻底超脱出来就要超越死生。庄子认为“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通天下一气耳。”[1]大自然生生不息、循环往复,人之生死不过是气之聚合和流散的自然变异,因此,面对生死,人们不应有欢乐与忧愁的纠结。对生死能采取达观的态度,甚至“以死生为一条”[1],以生死存亡为一体,那么,“生”与“死”就不是截然对立的状态,相反,“死”摆脱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拖累,反而更能逍遥自在。生则劳苦,死有至乐,恶生乐死,庄子髑髅之叹表现的是一种达观的生活态度。

庄子贵身,肯定人的生存需求,但反对丧己于物,认为世俗大众,拘于物欲,迷失了真性。因此,他从人的现实困境出发,探求人与世界的关系,力求在有限、有形的世界中找寻无限、无形的生命意义,追求个体的身心自由。在《至乐》中,骷髅所标举的“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不过是让个体逃离社会现实,而隐身于冥想之中,退居于尘世纷扰之外,当然也逃避了社会责任和个人使命。超脱和自由本来就具有无穷魅力,特别是社会动乱、政治黑暗,文人仕途坎坷、抑郁忧愁,更容易作道家之想。因此,骷髅意象在文人笔下不断出现。如张衡《骷髅赋》,骷髅称“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荣位在身,不亦轻于尘毛?飞风曜景,秉尺持刀。巢、许所耻,伯成所逃。况我已化,与道逍遥。离朱不能见,子野不能听。尧舜不能赏,桀纣不能刑。虎豹不能害,剑戟不能伤。与阴阳同其流,与元气合其朴。以造化为父母,以天地为床褥。以雷电为鼓扇,以日月为灯烛。以云汉为川池,以星宿为珠玉。合体自然,无情无欲。澄之不清,浑之不浊。不行而至,不疾而速。”[2]不仅恶生乐死,而且把“死之悦”推向极致:脱离了权利之争,不必阿谀谄媚,无赏无罚、无害无伤,多么逍遥、自在。张衡作此赋时为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已,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在宦官与外戚专权争斗的夹缝中,“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3]。其忧思苦闷与赋中骷髅的无限自由,形成鲜明对照。故《骷髅赋》“死之悦”针对的是“生之恶”,即张衡晚年悲凉的处境,反映出作者对超然世外的向往与追求,表现出浓厚的道家情愫。

在封建时代,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文人多以建功立业为首务,所谓纯个体的悠游自在不过是政治失意时暂且慰藉心灵的精神药剂。因此,在骷髅逍遥自在的背后,我们常常能读到作者内心几分犹疑和伤感。如曹植《骷髅说》,其骷髅言:“夫死之为言归也,归也者,归于道也。……与化推移,阴阳不能更,四时不能亏。……偃然长寝,乐莫是逾。……昔太素氏不仁,劳我以形,苦我以生,今也幸变而之死,是反吾真也。”[2]宣扬的也是庄子的生死观和道的境界。但据结尾“夫存亡之异势,乃宣尼之所陈。何神凭之虚对,云死生之必均”,曹植似乎并没有接受骷髅的“死之悦”,他认为生死是两种不同的境界,并指出这是孔子的观点。据《说苑•辨物》记:“子贡问孔子,死人有知无知也?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顺孙防生以送死者。欲言无知,恐不孝子孙弃不葬也。赐欲知死人有知将无知乎?死,徐自知之,犹未晚也。’”[4]对于生死,孔子犹疑不决。曹植命仆夫“拂以玄尘,覆以缟巾,爰将藏彼路滨,覆以丹土,翳山绿榛”,对骷髅显示出一种怜悯的情感和敬而远之的态度。联系曹植生平,他满腹才华却遭受曹丕压制和打击,愤慨哀怨,不甘弃置,渴望用世立功,却又无可奈何,或许此文就是其徘徊于儒、道的心情表露。庄子、张衡、曹植文中的骷髅,尽管因为时代社会和作者处境及创作心态的差异,其形象内涵有一定的区别,但整体而言,都静处于生的彼岸,无拘无束,在骷髅世界中至乐逍遥,体现的是庄子达观的生命态度和道的境界。

随着文人对日常生活和自身情感的关注,髑髅意象也由道家的哲学思辨日渐染上世俗的色彩。如晋代吕安《髑髅赋》:“于是骷髅蠢如,精灵感应,若在若无,斐然见形,温色素肤,昔以无良”,骷髅外表柔善,内心却是如此的忧伤、孤寂:“行逢皇干,来游此士,天夺我年,令我全肤消灭。白骨连翩,四支摧藏于草莽,孤魂悲悼乎黄泉。生则羽化,明则反昏,格于上下,何物不然?”[2]诉说自己形体消灭和骨骸弃露、孤魂游离的不幸遭际,并指出这是自然万物不可逃避的宿命,表现出强烈的感伤格调。此髑髅痛苦悲伤,哀感死亡,这是常人恋生畏死情结的生动再现,也是骷髅意象世俗化的开端。

至唐代,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人们精神消费日益多样化、世俗化。文人附庸风雅,崇尚风流。另外,受时代感召,他们崇尚功名,满腔抱负,激情豪迈,而与之相伴的又常是怀才不遇、情爱受阻、生离死别等人生挫折及社会巨变,因而极易产生人生如梦、为欢几何的消极心理,于是迫不及待地及时行乐,以声色自娱。与社会世俗化相应的是宗教的发展和传播。宗教大多推崇清静寡欲。如道教中有“叹骷髅”的科仪,全真道祖师王重阳倡导骷髅观,“欲要心不乱,般般都打断。子午卯酉时,须作骼骼观。”[5]以骷髅唤醒、点化教徒。受其影响,全真教徒诗文多吟咏骷髅,如谭处端《骷髅歌》:“骷髅骷髅颜貌丑,只为生前恋花酒。巧笑轻肥取意欢,血肉肌肤渐衰朽。渐衰朽,尚贪求,贪财漏罐不成收。爱欲无涯身有限,至令今日作骷髅。作骷髅,尔听取,七宝人身非易做。须明性命似悬丝,等闲莫逐人情去。故将模样画呈伊,看伊今日悟不悟。”[6]以骷髅之衰朽警戒世人去除贪欲,远离名利声色。佛教中有空幻观。空,意为空无、空虚,即任何事物都虚幻不实,自然万物包括人的生老病死都只是暂时的因缘和合,最终归于寂灭。所有世人不过是带肉的骷髅,人们迷恋的美色情爱、富贵荣华也都如过眼云烟。为了破除世人的执着、痴迷,佛教经典常用骷髅劝戒,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附《吕祖师降三十二次偈》中有“娇女原是粉骷髅,暮乐朝欢总不愁。一旦无常归冥路,夜台难逞旧风流”。[7]《湖州吴山端禅师语录》卷下有《咏骷髅》:“旷劫不能逃,轮回多出没。只为世间情,无缘生慧日。晨昏多不省,运用如胶漆。只这示诸人,非空亦非实。”[7]其意无非是说浮生易度,幻质非坚,娇俏红颜,终作白骨,万般恩爱转眼成空,色身乃一切痛苦之源,劝戒世人要逃出迷津,裂开爱网,抛却色身,舍恶归善改往修来,以免沈沦。类似的还有很多,如《金刚经科仪宝卷》“荒郊日落草风悲,试问骷髅你是谁。或是英雄豪杰汉,回头能有几人知。”[7]叹世人有生必有死,纵然是英雄豪杰,临终也未免无常命尽,同归下土。“春来秋去几时休,堪叹众生又白头。东廓郊中多古墓,北邙山下有骷髅。”[7]浮生如梦似幻,执着于现有,只会徒生烦恼。由上可知,骷髅意象在宗教典籍中几近于浓缩的宗教义理,成为“空”和“幻”的代名词。

宗教空幻观影响到文人创作,便是骷髅与死生、与美女相组合频繁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如黄庭坚的《骷髅赞》:“黄沙枯髑髅,本是桃李面。而今不忍看,当时恨不见。业风相鼓转,巧色美倩盼。无师无眼禅,看便成一片。”[8]世事变幻无常,朝为红颜,暮为骷髅,旨在劝导世人不可执着于表象,沉迷于情欲。诗的主旨及所用词语“业风”、“禅眼”,都表现出明显的宗教色彩。咏骷髅的诗词还有很多,如元代王哲《摸鱼儿•叹骷髅》,吴文英《思佳客•赋半面女骷髅》,今释澹归《沁园春•题骷髅图》组诗七首,元人黄公望作《中吕醉中天》咏《李嵩髑髅纨扇》,明人李昱有诗题《髑髅挽车图》,明代诗人于达真的骷髅诗等等。最典型的大概要算元代吴镇的《题骷髅图—寄调沁园春》:“漏泄元阳,爹娘搬贩,至今未休。百种乡音,千般扭扮,一生人我,几许机谋,有限光阴,无穷活计,汲汲忙忙作马牛。何时了,觉来枕上,试听更筹。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谁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圃内,都只到芒山一土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且于词后又题《骷髅偈》:“身外求身,梦中索梦。不是骷髅,却是骨董。万里神归,一点春动。依旧活来,拽开鼻孔”。人们忙忙碌碌、费尽心机争权夺利不过为了一个骷髅身。不仅荣华权势,甚至最受文人崇仰的“采菊篱边,种瓜圃内”的名节情操也都为空。吴镇号梅花道人,禀性孤耿,终生不仕,结交者多为和尚、道士和隐逸文人。元末社会动乱不安,阶级和民族矛盾异常激化,更让他感觉人世之虚幻。因此,此词所表现的大彻大悟实际上隐含了他人生的无限苦痛,那份超悟不过是其内心孤愤情绪的发泄。《红楼梦》之《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跛脚道人送给贾瑞的“风月宝鉴”正面显美女,背面现骷髅,美女喻“色”,骷髅喻“空”。意即所谓红颜美女,不过是红粉骷髅。故脂砚斋评曰“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梦里人”。[10]道人送“风月宝鉴”旨在告诫世人色欲即死地,不要为色所迷。

在明清小说中,骷髅意象更常见于云游道士的道情说唱中。配合弘道宣教的目的,骷髅意象不仅增添了“骷髅复生”情节,而且注入世人的欲念、心机,形象生动饱满、趣味横生。典型代表是《续金瓶梅》中《莲净度梅玉出家,瘸子听骷髅入道》写一道士唱道情:骷髅被庄子救活,复生为人,因赤身裸体,先谦恭地向庄子索讨衣服,此无可厚非。但穿好衣服后,立刻显出阴险、狠毒的面目,声称“我乃福州府人氏,姓武名贵,身边带银三百两,来洛阳买货,被你二人用蒙汗药谋死,害我残生,在此骂我不绝。今日醒来,可还我银钱、衣服,放你去罢。如不还我,向洛阳县河南府各样衙门,告你个蛊毒杀命事,写你一百二十款单款,告一张御状,击登闻鼓声冤,叫你二人碎尸万段,现有你用药葫芦、使邪法的木瓢为证。”[11]不问因果,一心索讨钱财,并尽心竭力编造出谋害情节,恐吓无效后,竟然到县衙诬告庄子谋财害命,最后迫使庄子不得不用法术让其现了原形。至此骷髅已完全变作一充满世俗物欲、满腹机心、恩将仇报的小人。考证前文《鹧鸪天》:“景物惊心叹隙驹,百年倾覆后先车。云山满目真堪乐,富贵到头总是虚。沽一醉,问樵渔,优游山谷更何如?闲将几句法生话,编作骷髅一卷书。”以及结尾庄子口号:“古今尽是一骷髅,抛露尸骸还不修。自是好心无好报,人生恩爱尽成仇。”可见作者不过借骷髅形象演绎富贵是虚,恩爱成仇的道家思想,以达到警醒世人,开度顽愚,道化度世的目的。另外,《警世通言•崔衙内白鹞招妖》有骷髅神,本是葬在定山之上的晋代将军,积久成器,现形作怪。《济公全传》中一骷髅由妖道符咒指控化作百骨神魔,杀人为害;《后西游记》中九个骷髅头沾染佛力化形作祟寻求纯阳之血。这些骷髅意象修炼成形,心生妄想,作害世人,最终被道士、圣僧收伏,成就了僧道的功业,显示出道法之宏大。宗教视野下,髑髅意象一改至乐、平和、逍遥的本色,或象征“空”“幻”;或演绎世俗人心,展现人生无常,世事虚幻的宗教义理;或化身魔怪,受道僧收伏,以示道法无边。

在宗教发展的时代,也有作家较少受宗教影响,他们塑造骷髅意象更多的出自于对世俗常情、社会现状的关照。如明代散曲家冯惟敏《般涉调耍孩儿•骷髅诉冤》:“猛听的一片声,扑冬冬振地喧,钢锹铁镢团团转。又不是山冲水破重迁葬,又不是吉日良辰再启攒,原来是官差一伙乔公干。霎时间黄泉晒底,白骨掀天”;“雠徒惯放刁,赃官莽要钱,铺谋定计歪厮战。非干人命伸冤枉,只要身尸作证间,山东六府都跑遍。少有一千家发冢,八百处开棺”;“坑中满把干柴熰,锅内忙将滚水煎,亡灵何苦遭烹炼!粉身碎骨,沥胆披肝”;“千家坟做了七宝山,一张状强如骗海船,金银财宝齐兴贩。”[12]此骷髅语言尖锐犀利,深刻揭露贪官污吏为了榨取钱财肆意发冢掘墓、开棺验骨,以致神号鬼哭不得安宁的残暴行径,作者以骷髅之观感表现出对现实社会的强烈批判与讽刺。又如冯梦龙《情史•情鬼类》:骷髅花丽春为续前缘,幻化为爱才、多情的美丽女郎,演绎出人鬼之恋的美妙故事。后来上天降祸,为了避免祸及恋人,她强忍悲痛劝君速逃,其吟诗诀别:“倚玉偎香甫一年,团圆却又不团圆。怎消此夜将离恨,难续前生未了缘。艳质罄成兰蕙土,风流尽化绮罗烟。谁知大数明朝尽,人定如何可胜天?”[13]表现出对情缘难续的痴迷和身形陨灭,人不胜天的悲怆。考察冯梦龙所言“少负情痴”,选取古今情事之美者著成小传,“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无情化有,私情化公,庶乡国天下蔼然以情相与,于浇俗冀有更焉”,“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13],可知此骷髅乃是作者着意塑造的情痴,以此赞美、传颂纯洁忠贞的高尚情操。清朝政府以“崇儒重道”为基本国策,积极提倡孔孟正学,以树立正统,对佛、道二氏颇多批评。因此,清代作品中的骷髅意象多脱离了宗教的意义,或纯记世上奇闻、或托鬼神展示经世理念。如清赵佶士《寄园所寄•灭烛寄》记一骷髅,皮肉悉腐,独唇舌鲜润,至夜诵《华严经》不绝,对此,作者仅结之“观之者以亿计”和“为客僧窃之去”[14],表现出纯是好奇记异的写作目的。清代袁枚作《子不语》“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15],因是娱乐之作,故其笔下的骷髅故事多为奇特怪异的传闻故事。其卷一《骷髅吹气》记一骷髅作祟,占具东厢;《骷髅报仇》写孙君寿慢神虐鬼,取粪戏荒冢骷髅,骷髅滚地追赶。卷十二记一隙地被卖,墓中骷髅迁葬时魂灵附身大骂:“张某何人,敢擅迁我墓?必不能相恕也!”[15]买地者张某果然不久病卒。卷十八记杭州陈以夔取败棺中天灵盖施符用咒,骷髅化作老翁乞要髑髅,以完全尸。后来陈以夔为群鬼所击,遍身青肿死。以上几则故事中的骷髅表现出鲜明的个体自我意识,具有强烈的占有欲和报复心理,作者之旨趣虽然包含一定的仁爱思想在内,但主要还在猎奇。

至纪昀《阅微草堂笔记》,骷髅意象在形式上保留先秦魏晋散文时期的单纯形态,没有幻化情形,但在内在情感、外在行为方式上,明显表现出人类大众的世俗性特征。《槐西杂志四》载:田不满误蹋骷髅,骷髅旋即作声:“毋败我面,且祸尔”,一触即发,遭叱责则哭泣辩解:“畏盛凌衰,人情皆尔,君乃责鬼乎?”[16]而后又哀求将自己拨入土窟,被拒绝则呜呜而哭。对外在的迫害,不仅表现出即时性的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而且产生恐吓、哭泣、辩解、哀求、痛哭等相应的情感反应,骷髅的这种行为方式和心理反映完全类似于人类个体特征。再看《滦阳消夏录四》:髑髅受张天锡戏溺,“忽跃起作声”,指责其“无礼辱我”,且“渐跃渐高,直触其面,”“随至其家”,“夜辄在墙头檐际责詈不已”。“戏溺”相比于“误踏”迫害更大、更无礼,因此髑髅的反应更强,报复的方式更猛。当得知亲缘关系时,则凄咽太息:“此故我家耶,几时迁此?汝辈皆我何人?”[16]一连串的急急询问后又殷殷告诫以后遇事宜谨避,表现出对子孙后代的深切关爱,充满了世俗人情味。至于说“口中秽气不可忍”,要求“洗而埋之”,及临别“呜咽数声”,完全是常人恶污秽、重亲情的内在情感。因此可以说,《阅微》中的髑髅不像“游心方外”的魂灵,而更像充斥着世俗情感欲望的人类个体。它们曝弃野外,软弱多苦。“大凡鬼恒苦饥,若无故作灾,又恐神责”[16],常遭饥苦之患,又受神灵监管,只能“遇事生衅”,以求得世人的祭赛。不仅遭自然界的风雪剥蚀,更有张天锡的野蛮戏溺、田不满的粗暴践踏。对待外来迫害,它们的反抗却非常有限,当对方气运方盛时,只能虚词恫喝,抑或遇上对方戆悍卤莽则只能哭泣哀怜,即便是据理抗击,其手段也只是“夜辄在墙头檐际责詈不已”而已。从它们的遭际看,它们绝非超然尘世,而更像是处于社会弱势阶层的普通大众:苦谋生计,恒迫外力。

纪昀乃清之重臣、一代文宗、《四库全书》的总纂官,肩负着典校秘籍、宣传儒家传统礼义,教育风化之重任,因此《阅微》中的髑髅意象不仅在情感欲望、处境遭际上显示出世俗大众的生活特性,而且在处事方式上也表露出拘于礼仪的特点,体现出作者强烈的教化意识。在《戏溺骷髅》中,骷髅所说“我一妇人,汝男子,乃无礼辱我”明显是以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儒家教义为依据。《孝经》说:“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17]在具报姓氏里居后对后代子孙的殷殷关切,这份浓厚的血缘亲情正是儒家孝义精神的体现。在《误踏骷髅》中,骷髅遇鲁莽强悍的田不满,先虚词恫喝,激怒之后再哭泣哀怜,但始终未能打动田不满,原因就在于它违背了儒家“中庸”精神。中庸精神是儒家思想的精华,按张辛《中庸精神与中国书法》:“中庸可以说是中国人最高的一种思维观念和行为准则。”[18]认为“中庸精神”就是适度把握,按照适中方式做事,并力求保持在一个合情合理的范围之内。基于此,我们不难理解作者在文末评价“然遇卤莽之人,而以大言激其怒,鬼亦有过焉。”所谓“鬼过”,显然是说它对待田不满的行为方式不合“中庸”之道。再如《滦阳续录二》:昌吉守备刘德言征回部时,失道粮尽,见崖下枯骨“察其形别,似是我兵”,于是对之慨叹:“再两日不晴,与君辈在此为侣矣。”“顷之旋风起林外,忽来忽去,似若相招,试纵马随之,风即前导;试暂憩息,风亦不行,晓然知为斯骨之灵,随之返行三四十里,又度岭两重,始得旧路。风亦碊然息矣。”[16]守备不过两句即景慨叹,骷髅旋即显灵相救,其衷忠义勇跃然纸上。可见,《阅微》中的髑髅意象继承了小说、戏曲唱道情中髑髅意象世俗化、大众化的趋向,但宗教因素却大为减少,名为说鬼却关涉世情。所谓骷髅不过是其言志载道的工具。他赋与骷髅种种浓厚的人情,只不过是借民众的鬼魂信仰加以合理化的想象,寄托他对理想化人际关系的向往和冷酷现实的批判,以此褒扬道义、警惕人心。因此,其骷髅的处境和行为方式,多类似于社会民众的生活情性和礼仪拘束,诸如人鬼异路、男女之别、神灵监管、鬼魂结群索食、畏盛凌衰等,虽然有一定的宗教虚幻色彩,但纪昀写这些并不是出于宗教信仰,而是为了宣扬他所信奉的伦理道德规范。如“忠”是儒家“三纲”之一,纪昀虽几经宦海风波,但忠心耿耿,认为朝廷官吏应“乃心王室,但知国计民生,不知祸福毁誉”[16],要求从军将士“赤心为国,奋不顾身”[16]。故在《骷髅导路》中,他不仅记载了露骨荒野的清兵骷髅为军导路的奇异景象,而且感叹“嗟呼,生既捐躯,魂犹报国,精灵长在,而名氏翳如,是亦可悲也已。”[16]对忠心报国将士名姓湮灭无闻悲伤不已。此外,较独特的还有晚清小说《海上尘天影》中的一骷髅道具,诉说罗马富强史及幻化美女、男孩、大蛇,展示西方神奇戏法,表现出崇尚西学的时代意识。[19]

总之,在世情理念下,作者笔下的髑髅虽然形为枯骨、名为鬼魂,但在生存方式上演绎出社会大众的情感世界,充满了人情、礼节的意味。作者或记骷髅之怪异,或就鬼事论人事,托鬼神喻世情,形式上虽有幻化与否的差异,但基本脱离了宗教理念。这种嬗变是时代社会和作者创作心态综合作用的结果。(本文作者:易永姣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城市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