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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永,即意味深长,所谓词有尽而意无穷。隽永可以是某篇作品的特点之一,也可以是某一类作品的主要风格。作为作品的某个特点,它的使用率很高,但作为一种文章的风格,却似乎少有人提及。唐朝司空图作(诗品》,以诗的语言品评了二十四种诗歌风格,但没有直接说到隽永。顾翰在《补诗品》中所述的“隽雅”,倒与隽永风格相似一些。
本文拟从文学风格的角度对“隽永”做一点探讨。
隽永文风的发展过程
隽永文风的发展可以简括为四个时期。
先秦时为发源期。这个时期的隽永风格体现于一些片断中,而没有完整的作品。如《易经》“中孚”卦的九二艾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论语·先进》中的片断:“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粤,咏而归。”
从汉魏至宋元为形成期。这个时期隽永风格有了完整的作品体现。代表作品有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苏轼的《东坡志林》等,但没有创作理论。
明清时则为成熟期。这个时期,隽永文风既有了完整的作品,又有创作理论,创作理论以公安派的“性灵说”为代表。这一时期隽永风格最高成就的代表作品,是归有光、张岱、袁宏道等人的一些作品,如《项脊轩志》、《寒花葬志》,《湖心亭看雪》等。
现当代则为继续期。因为语体文代替了文言文,在新的语言形式下,隽永文风又有了新的发展。老一辈的作家中周作人、王力、孙犁等,青年一代则有台湾的简妓,陕西的贾平凹,北京的伍立杨,福建的楚楚,内蒙的张阿泉等。
隽永风格的表现
隽永的文风既表现在形式上,也表现在内容上
一、在形式上的表现。
隽永的文风在形式上的表现主要是简约。
简约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要加以精心地锤炼词语,有时还要辅以比兴,以收“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效。这与《诗品》中的“洗炼”接近:“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淄磷……”。如张岱《湖心亭看雪》写西湖夜中雪景:“湖中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痕”、“点”、“芥”、“粒”等量词,都不是常规的搭配,加以“粒”称人,就形象地表达出远望雪后西湖人物的渺小,又含有将人比作“米”一类事物的意思,所以《古文鉴赏辞典》说:“作者对数量词的锤炼功夫,不得不使我们惊叹”。(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1340页)
五四以后,白话代替了文言,但隽永文风在词语简约方面古今是一致的。要简约,用词和句式就免不了要受文言的影响。这样,就形成了一种界于文言和白话之间的一种特殊的语言形式。如张阿泉《明信片上的短简》之五“居北国淡青色小城,独坐西窗,望枯叶职落,暮色四合,抚卷畅想……”;简祯《想忘于江湖》片断:“独在异乡为异客,目遇间,已说尽半部人间。我不欲扰人,亦不欲人扰。相见欢,无声胜过千言万语
因为简约发展到极致便是尖新—遣词造句,往往出人意表,想人所不能想,言人所不能言,更多时,则会说出人人心中之所有,口中而又所无的话来。前举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已是一例,再举当代女作家楚楚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在山山与树树的夹缝间,辟半亩薄地,起一间柴屋,只栽松柏。男松站远些,刚劲孔武,护塞戍边;女松倚近些,端茶递水,红袖添香。老松可对弈,小松可共舞。酒醉茶酣也可‘以手推松曰去’。山认樵夫给树,水认渔翁给鱼,我非樵非渔,便拥有一切,无路则处处是路。”别的先不必说,你见过以男女称呼松树的吗?可是如不以“男女”称松,又怎能给粗壮的纤巧的松树以区别且赋予它们人的灵气呢?“山认樵夫给树,水认渔翁给鱼”,也是别致非常的句子。职称论文
这个苦苦地寻找恰当的语词和表达方式的过程,用《补诗品·隽雅》中的话说就是“风雪满天,独客寻诗”。“寻诗”一词十分传神,说明要具有“隽永”风格,光有简约还不行,简约中需贮有诗意。
简约表现在篇幅上往往很短小,用《补诗品·隽雅》中的话说就是“意态横出,古梅一枝。高楼月上,短笛斜吹”。但因意味深长,境界并不逼仄,芥子须弥,方寸之中常有千里之势。且以(寒花葬志》为例:“脾,魏孺人腾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脾初腾时,年十岁,垂双畏,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火煮草芥熟,脾削之盈匝;余人自外,取之,脾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脾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指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百余字中,在内容上,归有光不但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娇憨调皮的幼脾形象,还表现了他与幼脾之间幼脾与夫人之间以及他与夫人之间的纯真和谐的情感世界,抒发了他对早逝的幼脾和夫人的无尽的思念和悲枪。在表达方式上,有说明有记叙有议论和抒情,在写作方法上,首尾写悲而中间却两现“笑”字,对比强烈,但细思之,悲中有乐,乐中有悲,悲喜混茫,不辨涯岸。这百余字,真是粒粒千钧,咀嚼不尽也。
二、在内容上的表现。
隽永文风在内容上的表现就是通脱,通脱依鲁迅先生的解释,即“随便之意”。(《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见《而已集》)便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中国传统文论,是非常重视文章的思想内容的,不作文则已,作则必得代圣贤立言。柳宗元说:“文者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周敦颐说:“文所以载道也”,(《通书文辞》)道就是今天所说的思想内容。文道之间,道是第一位的,文只不过是明道载道的工具。而思想内容又必须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也可以说,“载道”“明道”的文章,是要受束缚的,是不能“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
这种内容上的通脱,就是不再承担“明道”“载道”的重负,转而表现世俗的生活和常人的情感,记通脱之人,叙通脱之事,发通脱之论,抒通脱之情,“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姚鼎评归有光语,转引自《古文鉴赏辞典》1238页)。如《世说新语》载:“王子酞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刻,即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向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思念朋友,一夜乘船顶风冒雪,到了门口却返了回来,理由仅是“兴尽”。苏轼“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人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记承天寺夜游》)苏轼见月色好,便不睡觉了,去寻朋友散步。张阿泉《灯窗小识》亦云:“严寒的日子,喜欢傍炉聊天。一次,与二三知己夜话,谈到风生处,煮老酒,弄长箫,哼蒙古牧歌,忘乎所以。过子夜,见亮色盈窗,乃披衣相呼至中庭,月出东山坳,清辉遍洒,极让人动情。吾等诗心大发,高声诵先人张若虚名篇,徘徊许久不归,完全陶醉于这苍凉而古典的月光。”他说:“友朋相值,闲谈闲行,都有缘分在内。有缘不求自聚,意谋神合,而缘尽则散,亦不可理论。”其人其事其论其情,无一不透着浓浓的通脱的韵味。用公安派的话来说,通脱即“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袁宏道《序小隽永风格与文体的关系
“通脱”的内容与简约的形式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在很大的程度了决定了隽永文风同文体的关系。它适宜于篇幅短小,接近生活,便于抒发个人的思想感情的文体。这样的文体主要有下面几种:
一、小品。记人的,如《寒花葬志》,记事的,如《湖心亭看雪》,写景的,如《晚游六桥待月记》,状物的,如<项脊轩志》,抒情的,如徐仲可的(可言》。且以后者为例:“宵分人静,风撼小楼,剪烛观书,自领荒寒幽杳之趣。诵昔人只有一株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之语,为之爽然。而又觉富贵之于我,真如秋风之过耳也。”郑逸梅评:酷似晚明人口吻。(见《艺林散叶))
二旧记。如袁中道《江行日记》:“夜雪大作,时欲登舟,竟为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
三、书信。如今人邓散木致平秋翁札:“晚来得酌,对影无月,只灯光照人,摇摇作态而已。安得小红月上之流,伴我浅斟按拍?”郑逸梅评云:大有晚明人风味。(见《艺林散叶》)
四、序跋。如郑逸梅《艺林散叶》载:傅增湘富藏书,得珍本必加跋语,颇隽雅,如云:“时大雪初算,园林皎然,玉润珠辉,清光袭人几案间,与冷淡生活之趣相映发,茄鼓严城中作萧然物外之想。吁!可乐也!”又:“大雪满园,坐琪花玉树中展玩异书,真所谓清极不知寒矣。”当代人张阿泉的《齐白石印影·跋》:“余偶收篆刻之书,纯为沾染印林金石之气。玩味朱白闲章,‘始知真放在精微’,常可蕴养云泉抱朴之志。。。一秋渐深,风吹木叶萧萧而下,时与远市尘嚣相和。寂坐庭间,倏然有城市山林的诗意。”
五、书话。序跋在现展为一种特殊的文体—书话,书话可看作是读书的随笔,虽自序跋发展而来,但比序跋宽泛。举凡买书的过程,理书的心情,读书的感受,均可入文。如孙犁《曲终集·甲戌理书记》片断:“故园消失,朋友凋零。还乡无日,就墓有期。哀身世之多艰,痛遭逢之匪易。隐身人海,徘徊方丈。凭窗远望,白云悠悠。伊人早逝,谁可告语。”
隽永风格同汉语的关系
虽然诗文评语中,隽永是褒义词,但隽永一路文风,却向来并不受重视。好象旧社会世家子弟唱戏,玩票是潇洒,下海却等于没出息。这其间的原因,在作古文的嫌它近于白话,而作白话的又嫌它杂有文言。前者如桐城派的宗师方苞就说:“古文中忌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徘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桃巧语。”桐城派另一主将姚鼎持律更严,又要求古文“不可有注疏、语录及尺犊气”。(转引自《钱钟书散文》第293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与隽永文风有关的魏晋六朝语、诗歌隽语、尺犊气,都被排斥在外。后者如前引孙犁先生的书话文字,就有人不能理解,说是“变态”。(《书与人》,1997年,第6期,第40页)
其实,隽永文风是符合汉语的特点的。汉语有什么特点呢?申小龙说:“汉语是一种非形态语言,汉语的语词往往言简而意赅,汉语的行文也讲究辞约而意丰。”(《语文的阐释》,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167页)
讲到言简意赅,辞的意丰,当然无过文言,隽永文风的简约就有着文言的神韵。文言是古代白话的源头,古代的白话又是现代白话的源头,所以,现代的白话,即口语,实与古代白话和文言有着天然的联系。隽永文风的简约其实也体现了现代白话的精髓。
修诗》)“信口而出,信口而谈”。(袁宏道《与张幼于》)所以说“性灵说”是隽永文风的创作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