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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征程上,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文言文、八股文成了我们的假想敌和替罪羊,我们用它们发泄我们内心深处的仇恨,抚平我们内心深处的创伤,并在这个基础上构造我们的意识形态景观。我这样说,并不是想替传统文化、文言文、八股文翻案,我也不否认它们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点,而且我对它们也绝无好感可言。但这一切,都无法抹去我的印象: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文言王、八股文的确成了我们的假想敌和替罪羊。它们是如何成为假想敌和替罪羊的?这个过程揭示了怎样的心理机制?这种心理机制是否至今还在支配我们的想像和行动?便是不得不问的问题。[2]
一
一切都起源于悲惨的中国近代史。和世界史上许多巨大变革发生在战败之后一样,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里程碑都刻着“战败”二字。先是中英鸦片战争的失败,西方帝国步步深入中土,中国沦为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主权在一天天地丧失。随后是甲午战争的失败,我们与日本人签下了城下之盟——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民情大愤,“救亡图存”成为时代大潮。我们谦恭地学习日本的君主立宪制度,试图进行变法维新,结果以惨败告终。辛亥革命成功的喜悦,很快为反革命的复辟一扫而光,知识分子终于明白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道理,把目光转向西方,试图以思想革命奠定政治革命的根基。思想启蒙、文学革新,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流势不可挡。这时一切都具有了救亡图存的性质,带上了求医问药的特点,染上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色彩。在救亡图存的宏图大业面前,一切的一切都要在某些方面和在某种程度上发挥“反映现实,界定情境”、“面对现状,指引方向”、“社会动员,付诸行动”的功用。这便是意识形态的三大作用。
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下,文学艺术的价值并不取决于它的自身的“美悦作用”,而是取决于它在哪些方面,在多大程度上发挥意识形态的功用。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能很好发挥意识形态方面的功用,更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能发挥意识形态的全部功用。曾经出使过日本、美国的维新派诗人黄遵宪,较早向国内介绍他在日本看到的“泰西之学”和日本“明治维新”的西洋景,写过《日本杂事诗》与《日本国志》,这虽然开阔了国人的眼界,引起了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梁启超的重视,但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没有发挥出多少意识形态方面的功能。严复留学英国仅三年,就对英国的文化思想有了相当了解。甲午战败之后,他且写且译,著述颇丰。这些看上去零零碎碎,却暗藏了中国人近代以来迫切需要的意识形态——“科学”(科学主义)和“民主”(民主主义)。相比之下,“科学”的意识形态功能更为强大一些,它的解释功能、价值规范、行动取向在当时都是无与伦比的。进化论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在中国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它是批判复古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旗帜,也是维新派、革命派进行维新或推进革命的理论依据。在文学上,“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3]的文学进化论,贯穿在梁启超、王国维、胡适、鲁迅等人的文学思想中。和严复一样,梁启超也是民主主义的倡导者。早在前,梁启超就主张学习西方实行改革。变法失败后他流亡日本,在1902年梁启超创办《新民丛报》时就提出了“新民”说,认识到“欲新吾国,当先新吾民”,“欲救今日之中国,莫急于以新学说变其思想”。
无论是严复还是梁启超,他们从海外输入的学术思想都不再是单纯的学术思想,目的都不在于探讨“学理”,而在于寻找救国的“真理”。由“学理”到“真理”,“学理”的“真理”化,恰恰是学术思想意识形态化最关键的一个步骤。从深层看,中国的启蒙主义者在不遗余力地瓦解旧意识形态的同时,又在倾尽全力地建设新意识形态——“破旧”和“立新”本来就是意识形态建设的一物之两面。我们不仅热衷于把西方的学理意识形态化,而且还把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如孔孟之道、宋明理学、明清朴学)进行了“非意识形态化”的处理。如果说前者的目的在于“探求真理”,那么后者的目的则在于“揭穿谎言”。限于当时危机重重的社会局势,“揭穿谎言”的过程无疑也不具有学术探讨上的严密性:它把中国制度(国体)问题归结为中国政治(政体)问题,把中国政治问题归结为政治思想问题,把政治思想问题归结为古代政治思想问题(责备中国古代文化开不出民主之花),把古代政治思想问题归结为中国传统文化问题,然后把中国传统文化化约为儒家文化,把儒家文化化约为宋明理学,把宋明理学化约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类的标语口号,称之为“礼教”、“名教”、“三纲五常”,完全抛弃了宋明理学中的形而上学等精密的学术思想。在此基础上,把一切具有贬义色彩的词语扣在儒家学说头上。这实际上是把儒家文化当成了假想敌和替罪羊,从而进行有效的思想统
一、社会动员和大众控制。
化约就是简化,而简化恰恰是意识形态的一个功能——意识形态在反映现实、界定情境方面具有极强的简化、诠释功能。它能用极其简明扼要的语言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能用极敏锐锋利的字眼把握造成这种社会形态的原因。学术思想的意识形态化也是一个简化的过程。有人把意识形态定义为“用来解释复杂社会现象的信仰模式与概念(既包括描述性概念又包括规范性概念)模式,目的在于帮助个人或群体在面临社会政治选择时,对政治选择予以简化和定向”[4],是极有见地的。其实,意识形态不仅可以简化人们的政治选择,也可以简化人们的文化选择。
这是一个“非意识形态化”的过程,又是一个“意识形态化”的过程。当时所谓的“思想启蒙运动”,就包括了这两个方面的内容,它们同步进行和完成。“思想启蒙运动”在破除迷信时又制造了新迷信,在破除圣贤时又创造了新圣贤,在启蒙时又制造了蒙昧,真可谓“启蒙的辩证”。在近代以来的中国,“意识形态化”和“非意识形态化”是如此亲密地扭结在一起,使得任何真正“非意识形态化”的企图都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对孔孟之道等传统儒家文化,严复最早举起叛旗,他在《辟韩》等文中对儒家思想进行尖锐批判,但这种批判已经把儒学民俗化、伦理化了,并带有妇女解放运动的色彩(中国的反传统与妇女解放运动联系在一起,妇女解放运动几乎成了反传统礼教和人道主义的全部内涵,这是十分有趣的现象)。严复所言,闻之令人心动;但“夫为妻纲”并非传统文化的全部内涵,也是应该明察秋毫的。而且从此之后,西方思想成为衡量中国传统的唯一尺度,对传统思想的批判是以西方思想为参照系的,传统思想除了充当西方思想的“反面教材”,以证明西方思想的正确无误,没有其他用处。
在维新时期批判“旧传统”最激烈的是谭嗣同的《仁学》。他从自然人性的观点出发,指出以“三纲五常”为中心的名教的严重危害。值得注意的是,谭嗣同在这时批判的只是“动言名教”的“俗学陋行”,并没有把它归结为传统文化或儒家文化。在《仁学》中,谭嗣同以“冲决网罗”的精神,把自己的批判焦点对准了“荀学”,他试图把“荀学”作为一切罪恶的化身和替罪羊,把两千年来的政治归结为“秦政”,把两千年来的学术思想、意识形态看成是“荀学”,并一再强调两者之间鱼儿与水一般、瓜儿与秧一般的密切关系:“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谭嗣同的“反荀主义”没有在社会上产生什么反响,没有能够发挥意识形态“社会动员,付诸行动”的功用,究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反荀主义”虽然没有成功,但这种非意识形态化的模式(“文化批判”)却给后人以深刻启迪,后来的文化激进主义者可能就借助了这个“文化批判”模式进行了广泛的“意识形态批判”。
孔子的地位在现代史上的变迁,很是耐人寻味。在维新时期,他名声还很不错。无论是要“托古改制”的康有为,还是力主革新的梁启超,都把孔子打扮成一位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圣人。到了谭嗣同这里便有了些许变化,谭嗣同认为两千年来的封建专制是“秦政”,为之服务的是“荀学”,可它们“罔不托之于孔”,败坏了孔孟之道的良好声誉。据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所记,在之前他和谭嗣同、夏曾佑等人都认为,孔门之学后来演变为孟荀两家,荀传小康,而孟传大同。“两千年来,宗派屡变,皆盘旋荀学肘下。孟学绝,而孔学亦衰。”于是他们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荀学”,把“荀学”当成封建旧礼教、旧思想、旧文化的根源,当成一切罪恶的替罪羊。他们认为孟子关于“民贵君轻”的思想颇合现代西方民权平等之意。真正使孔子“斯文扫地”的是康有为。维新失败之后,变法维新的意识形态——康有为的“托古改制”论的合法性已经受到了严正质疑,因为它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没有实现既定目标——“有限君主制”。随着革命思想的深入人心,儒家学说成了保守主义的代名词,孔子成了保守主义的大宗师,但毕竟还没有走到臭名昭著的地步。后来袁世凯复辟,打出了孔子的旗号,想为自己寻求合法性,结果败坏了孔子的名声;康有为继续打出孔子的旗号宣传保守主义,甚至要“定孔教为国教”,这不仅使孔子之学进一步走入困境,而且迅速激发起知识分子批判儒学的政治与道德热情。“打倒孔家店!”成了一个时代
的标志和象征。
章太炎率先批判孔子的“虚誉夺实”和尊孔派的“苟务修古”,把孔子下比“汉之刘歆”。从此,孔子声誉大跌。梁启超也在1902年5月写给康有为的信中明确表示“孔学之不适于新世界者多矣”[5],并历数尊孔之“束缚国民思想”的罪过。或许我们从夏曾佑的身上,能更好地理解文化批判的靶子是如何从荀学转移到儒学的。夏曾佑在1906年完稿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后改名《中国古代史》)中,虽然把荀学同秦始皇以来的帝王之制联系起来进行批判,但同时也把矛头指向了孔子,把孔子主张“圣人之治”的政治思想与荀学主张“性恶”的伦理思想绑在了一起,认定孔荀一家,孔学是专制主义之大本营。把孔子与秦始皇摆在一起批判的还有吴虞,他于辛亥革命前夕,在四川出版的《蜀报》上发表《辨孟子辟杨墨之非》,认为历来就有“君主之专制”与“教主之专制”,前者如秦始皇之焚书坑儒,汉武帝之罢黜百家,目的都在于“钤束人之言论”;后者如孔子之诛少正卯,孟子之拒杨墨,目的都在于“禁锢人之思想”。君主专制与孔孟儒学是相互利用的,如一辆马车之两轮,是一物之两面,合则两成,分则两伤,以共同达致“宰制天下,愚弄黔首”的目的。[6]
二
文言文和八股文的被丑化,与此类似。在启蒙主义者那里,白话文是新文化的代表,文言文是旧文化的写照,正是在这个符号化的过程中,学术问题意识形态化了。
严格说来,胡适毕竟受过实验主义训练,他提倡白话文,但并没有肆意制造文言文与白话文的对立,更没有把文言文当成一个假想敌,当成一切旧制度、旧文化的替罪羊。他把文言文与白话文看成是与一定的时代内容密切相关的形式问题,他提倡白话文也是为了使文学能够更好地反映和表现新的社会内容。“我们以为若要使中国有新文学,若要使中国文学能达今日的意思,能表今人的情感,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文明程度和社会状态,非用白话不可。”[7]所以“八不主义”,也基本上只是形式上的改良问题。当然,“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8]
但在陈独秀和钱玄同那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这二位的文章更富有后人不断称道的“革命精神”和“雄伟气魄”,但掩藏在这“革命精神”和“雄伟气魄”后面的任性与武断,以及种种把学术问题意识形态化的努力,则很少有人愿意正视了。陈独秀忙着把白话文“钦定”为“国语”,把白话文学“钦定”为中国文学的“正宗”,钱玄同则指出了文白两种语言所包含的不同意义,对文白之争作了政治学的分析,有意把两种不同文化取向的论争引申为两个阶级的斗争、两种制度的较量,使文言与白话成为两种对立的符号体系。他认为,中国历史上的言文不能合一,都是历代的“独夫民贼”和“文妖”们造成的,因为“那独夫民贼,最喜欢摆臭架子。无论什么事情,总要和平民两样,才可以使他那野蛮的体制尊崇起来”,所以他们“最反对那质朴的白话文章”。至于“文妖”们反对用白话做文章,那是因为“若用白话做文章,那么会做文章的人必定渐多,这些文妖,就失去了他那会做文章的名贵身份,这是他最不愿意的。”[9]最后,他不仅主张把文言文废除掉,而且主张把汉文也废除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清除旧思想、旧文化的流毒,虽然陈独秀说钱玄同这个意见在《新青年》内部也“多半是不大赞成的”,但这种思想苗头的可怕之处还是不可小觑。类似的见解当时还有许多,如刘半农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说:“非将古人作文之死格式推翻,新文学决不能脱离老文学之窠臼”,“吾辈欲建造新文学之基础,不得不首先打破此崇拜旧时文体之迷信,使文学的形式上速放一异彩。”胡适把两千年来用文言文写成的文学作品说成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学”,鲁迅更是把反对白话的人称为“现在的屠杀者”[10],淋漓尽致地一语道尽天下文士对旧文化、旧传统、旧制度及其维护者的痛恨。
这时,文言文的问题就不再是文言文自身的问题了,不再是语言形式的问题了,它成了一个有力的符号,一个诱人的象征,一面旗帜,一声号角,一股狼烟……
三
随着文学革命的深入,八股文算是倒了大运,一时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时至今日,说谁的文章是八股,无论是“土八股”、“洋八股”还是“党八股”,都等于在他的脸上刻下一枚金印。
八股文本来只是一种特别的文体,是明清科举考试的专用文体。它在段落上有严格规定,每篇有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组成。从起股到束股的四个部分,每部分有两股相对仗的文字,共八股。因为是一种考试专用文体,类似于今日的中学生高考作文,它自然免不了内容空泛、形式死板的缺点,对人的思想有一定的束缚作用。但作为一种文体,里面自然也不乏佳作;对于初学为文之道者,也不乏指导意义——程式化、模式化是初学写作者的通病,也是初学写作者的入径。虽然对八股文的蔑视和批判与八股文的生死相始终,但只是到了“五四”时期,它才被赋予了强烈的“文化批判意味”,成了衰败没落、不合潮流、枯燥乏味、空洞死板的象征。它是怎么被符号化的?换句更为通俗的话讲,是谁以何种方式把它搞得那样臭不可闻的?
中国朝廷取士,朝代不同方法各异。汉代考对策,唐代考诗,宋代考论,明清以八股取士。周作人年少时作过八股文,多次参加科举考试,18岁时就已经“觉今是而昨非”地与八股文绝了交,可到了66岁,他还怀着惴惴不安的自责之情,写下这样一段话:“封建思想大抵总是不大会有的了,所难免的是有些八股气,在读者不见得看得出,并不是估计他们的眼力差,实在是原来很细微的,表面上几乎不可见,但在知道八股较深的自己写下去时就自觉着,有如切过生葱的厨刀,这味道总觉得有点不好。”[11]可见他对八股文的恐惧与痛恨何其深何其烈。
其实这种恐惧与痛恨来自这样一种设想,八股文不仅是一种文体,也不仅是统治阶级取士的一种方式,它既是一种文化传统、一种文风,又是一种奴性的、说体面话的、无定见的生活方式。颜元曾说:“宋儒是圣学之时文也。”所谓“时文”即八股文;之所以这样说,
是因为宋儒“只好说体面话”。明末清初的傅山说:“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刁钻,为狗为鼠而已。”周作人完全赞同颜元的看法,但他指出一种有趣的错位现象:“学理工的谈教育政治与哲学,学文哲的谈军事,军人谈宗教道德与哲学,皆时文也,而时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童矣,此殆中国八股时文化之大成也。习斋以时文与僧道娼为四秽,我则以八股鸦片缠足阉人为中国四病”[12]。周作人对中国人的国民性(如“喜欢服从与压制”、“趋与避”)的认识和评价自无不当之处,但把八股文看成是这种愚弱的国民性的根源,显然失之简单和唐突。真正造成国人国民性的是延续了几千年的专制制度,是封建帝王的刀剑、枪炮和监狱,而非某种文化或文体。如果把八股这样一种文体与这种奴性连接起来,那么八股文就不再是一种文体,不再是一种僵死的文化传统,而成了化成中国人血肉的东西。在八股文与奴性之间划上等号,并把八股文当成自己的假想敌,是一个简化过程。把中国人对现实黑暗的痛恨归因于中国传统文化,再把对传统文化的痛恨归因于儒家文化或文言文,归因于一种文类——与统治阶级关系特别密切的文类,一切都是这么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在八股文与奴性之间划上一个重重的等号的人不少,但划得这么干脆利落的非周作人莫属。这样,八股文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凡是看着上头的眼色行事而一无定见(不论是没有还是不敢有,都在内),都是八股文式的。八股就是一种奴性,它意味着“你要我怎么说,就怎么说”。所以他高度评价“五四”文学运动,认为“五四”文学革命就是革了八股文的命,至少也是对八股文的一个反动,“五四”反对八股文的重要性不亚于辛亥革命推翻帝制。“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据我的解释,也原是对于八股文化的一个反动,世上许多褒贬都不免有点误解,假如想了解这个运动的意义而不先明了八股是什么东西,那犹如不知道清朝历史的人想懂辛亥革命的意义,完全是不可能的了。”[13]这样,八股文成了一切奴性的代名词,成了一切奴性文学的总称,文言文、旧文化、旧礼教、旧思想,桐城谬种、选学妖孽,都与八股同道,而八股文就是奴性文学之极致。“五四”新文学运动提倡白话文,提倡小说,提倡戏曲,反对文言文,提倡人的文学,全都是革命的义举,因为它们反对的就是奴性——为人的奴性与为文的奴性,因此“五四”文学运动也可以说是反八股文的革命运动。
可这一切过去之后,我们还是不禁要问:八股文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文体,还是一种符号、象征、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旧思想的总称?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如果二者兼而有之的话,那什么才是八股文的本义呢?特别是,我们今天是不是有可能完全站在一个读者的角度,完
全抛开它的引申义理解本义上的八股文呢?或者说,这样做是不是可欲的呢?
四
水有是源的,树是有根的,启蒙主义者如此做派也是有原因的。他们把文化批判的矛头对准了孔子及其儒学,并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同和强烈回应。孔子及儒学批判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但总而言之,孔学的罪名不外乎如下三条:第一,缺乏科学的精神与方法;第二,缺少人道主义的情怀;第三,思想上排斥异端,学术上定于一尊,为封建统治者所利用。这种指责有没有道理,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指责背后掩藏的社会心理——通过谴责传统,寻找替罪羊,来缓解知识分子的紧张和焦虑,这几乎成为意识形态制作与运作的通例。紧张与焦虑乃知识分子的本质属性之一,但当时政治上的挫折加重了知识分子的紧张与焦虑,也是不争的事实。辛亥革命在中国历史上缔造了第一个共和国,可人们还没有认清它的真实面目,它便宣告不治而亡。黑暗的社会现实进一步加剧了知识分子的紧张与焦虑。内乱频仍,外患日迫,社会黑暗,民不聊生,尊孔读经,崇古复古,一时间甚嚣尘上;维新派人物纷纷堕落为黑暗现实的“保护神”和“魔鬼的辩护士”,康有为甚至要定“孔教”为“国教”……文坛上,桐城派、文选派重振旧纲,“黑幕书”与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泛滥成灾,成为“杀人放火奸淫拐骗的讲义”。这一切加重了知识分子的紧张与焦虑,引发了史无前例的激进主义情绪。由此带来的强烈的挫折感可以从的《大哀篇》中略窥一斑。他悲愤交加地指出:自袁世凯当政以来,名义上的民主共和国已经没有任何民主可言,更无共和气象,“所谓民政者,少数豪暴狡狯者之专政,非吾民自主之政也;民权者,少数豪暴狡狯者之窃权,非吾民自得之权也;幸福者,少数豪暴狡狯者掠夺之幸福,非吾民安享之幸福也。”[14]
在他们看来,黑暗的社会现实源于黑暗的政治专制,黑暗的政治专制源于封建专制制度的思想基础没有得到认真清理。封建专制制度的思想基础就是封建的旧思想、旧文化、旧伦理、旧道德,这旧思想、旧文化、旧伦理、旧道德不再是荀学,而是儒学,不是儒学中的宇宙论,而是儒学中的伦理学。儒家伦理毒素不除,多数国民的民主主义意识就无法启蒙。通过“意识形态批判”激发民众的民主意识,这样的念头与西方马克思主义通过“意识形态批判”激发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是不谋而合的。如前所述,西方马克思主义在一次次政治革命的企图被挫败之后,及时总结了经验教训。他们认为,政治革命失败的原因在于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还没有觉醒,因此他们无法肩负起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使命。只有重视意识形态问题,才能使无产阶级形成自觉的阶级意识,才能在革命斗争中获得胜利。什么时候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觉醒了,什么时候资本主义的末日就真正来临了。把“思想解放”置于“政治解放”之先,试图凭借“思想”解决“政治”问题,是它们共同的锦囊妙计。
那是一个让人气恼而又不知该向谁撒气的时代,是一个深受黑暗社会之苦而又不敢直言的时代,愤怒的知识分子们不知该迁怒于谁,便向中国传统文化开了火,把中国传统文化当成了一切罪恶和黑暗的渊薮,进而又把文言文和八股文当成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和全盘人,并向其发难。钱玄同在《论应用之文亟宜改良》中表现出来的焦虑和愤慨令人过目不忘:“玄同自丙辰(1906)春夏以来,目睹了洪宪皇帝之反古复始,倒行逆施,卒致败亡也,于是大受刺激。……一年以来,见社会上沉滞不进之状态,……故比来忧心如焚,不敢不本吾良知,昌言道德文章之当改革。”在给胡适的信中他表达了同样的焦虑:“玄同年来深慨于吾国文言之不合一,致令青年学子不能以三五年之岁月通顺其文理以致于应用,而被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方欲以不通之典故与肉麻之句调戕害青年,因之时兴改革文学之思。”
人难免有愤怒、憎恨之情,如果无法直接向愤怒、憎恨的对象发泄而压抑在潜意识中,那就必定寻找可供发泄的他人或他物。这种行为在精神分析理论中被称为“置换”,较通俗的说法是“迁怒”。愤恨父亲,却拿母亲或兄弟姊妹当出气筒,即是一例。这种情形甚至会出现在梦中。暴力攻击被抑止时,就会求诸语言;力不及人时,也会求诸咒骂。无论如何,都会把被压抑的憎恶之情予以释放。
正是这种愤怒、憎恨之情使得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文言王、八股文成了我们的假想敌和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