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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明代国人对先进兵器的需求,有了事关国运家运的迫切性。外来火器,在明末辽沈战场上发挥了举国震惊的威力,也受到具体操作者素质、技术等方面的制约。清代通俗小说的描写却依旧承袭道教和民间秘密宗教中的法术,叙事偏重在以辉煌的结局强调宝物的威力,缺少一种战争工具本身的技术性展示。小农经济下的平民心理,考虑的依旧是眼前易于操作,并不真正关注具体操作过程和操作者素质,把事情简单化和理想化了。同时,将宝贝兵器视为百试不爽的万能法宝,也极为形象地状写出人们受到时代、观念积习的限制,在先进兵器期盼方面的局限性。
[关键词]明末战争;清代小说;宝物崇拜;文化反思
Abstract:ThedemandforadvancedweaponsintheMingdynastybecameurgentastothenation’sdestiny.TheweaponsfromforeigncountriesgaveastonishingplaytopowerinLiaoshenWarsintheMingdynasty,butitwasconfinedtothecapabilityandtechnologyofmanipulater.NovelsoftheQingDynastypaidmoreattentiontodisplayingthemagicianoftheTaoismandthatoffolksecretreligion,andemphasizedthepowerofsacredweaponswithmagnificentfightingscene,buttheirdescriptionlackedthedisplayofweapon’moners’concernunderpeasanteconomywasmoreoneasyoperationthanoperationprocessormanipulater’scapability.Worshipofsacredweaponsasall-mightypowermanifestscommoners’limitofthetimes,traditionaswellastheirrestrictioninexpectationofadvancedweapons.
Keywords:warsinlateMingDynasty;novelsintheQingdynasty;sacredweaponworship;culturalintrospection
中国古代战争与兵器的关系,乃至兵器改进同小说这一文学样式产生了较为直接的联系,这一命题到了明末才开始明显和突出,影响到清代小说的相关想象和文学描写。对于这样一个社会民俗心理与文学关系的课题,似乎探讨得还很不够,本文试就此略陈浅见。
一、明清战争的具体进程与兵器的改进要求
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明代尤其明末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国人改进兵器的视野关注外域,而且对于先进兵器的需求,有了事关国运家运的迫切性、普遍性和实际操作的措施。
史称嘉靖八年(1529年),右都御史汪鋐言造佛郎机炮,谓之“大将军”,发诸边镇。佛郎机,即今葡萄牙国名。正德末年,其船队来到广东。地方官员开始效法制炮,其后,“大西洋船至,复得巨炮,曰‘红夷’。长二丈余,重者至三千斤,能洞裂石城,震数十里。天启中,锡以大将军号,遣官祀之。……明置兵仗、军器二局,分造火器。号将军者自大至五。又有夺门将军大小二样、神机炮、襄阳炮、盏口炮、碗口炮、旋风炮、流星炮、虎尾炮、石榴炮、龙虎炮、毒火飞炮、连珠佛郎机炮、信炮、神炮、炮里炮、十眼铜炮、三出连珠炮、百出先锋炮、铁捧雷飞炮、火兽布地雷炮、碗口铜铁铳、手把铜铁铳、神铳、斩马铳、一窝锋神机箭铳、大中小佛郎机铜铳、佛郎机铁铳、木厢铜铳、筋缴桦皮铁铳、无敌手铳、鸟嘴铳、七眼铜铳、千里铳、四眼铁枪、各号双头铁枪、夹把铁手枪、快枪以及火车、火伞、九龙筒之属,凡数十种。正德、嘉靖间造最多。又各边自造,自正统十四年(1449年)四川始。”[1]而实际上,欧洲先进火器的东传,唤醒了一个军事技术的巨大变革时代,如果上升到一定的文化层面上认识,就如研究者所言:“在明朝时期,中国原有的火器没有准星,命中目标的准确率不大,威力也有限,而欧洲的火器已有准星,命中率大有提高,威力远比中国的为大。因此,明朝时期西方火器及其技术之传入中国,对中国军事技术的提高,是个促进。当时传入中国的西方火器,有枪,还有炮。……炮有多种,主要的是来自葡萄牙的‘佛郎机’和来自荷兰的‘红夷炮’两种。”[2]
火炮这一代表性的先进兵器,是由明代对外开放的一个窗口——澳门传入的。《熹宗实录》卷三十三载:“(天启三年夏四月辛未)兵部尚书董汉儒等言:‘澳夷不辞八千里之程远赴神京,臣心窃嘉其忠顺。又一一阅其火器刀剑等械,俱精利,其大炮尤称猛烈神器,若一一仿其式样精造,仍以一教十,以十教百,分列行五卒,与贼遇于原,当应手糜烂矣。今其来者夷目七人,通事一人,傔伴十六人,应仿贡夷例赐之朝见,犒之酒食,赉以相应银币,用示优厚。臣等尽试其技,制造火药择人教演,稍俟精熟,分发山海听辅臣收用。’上俱允行。”《熹宗实录》卷三十四:“(天启三年五月乙未)浙江道御史彭鲲化上言:‘……中国长技火炮为上,今澳夷远来,已有点放之人,宜敕当事者速如式制造,预先演熟,安置关外,庶几有备无患……’得旨:‘所奏修边诸事著内外各衙门著实料理……’”[3]
这些外来的最新式兵器——红衣大炮等远距离作战的火器,在明末辽沈战场上,发挥了举国震惊的威力。这里说的“辽沈”当时多称之为“辽东”,其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是“辽东城”,明末指的是辽阳,是明代人们从中原视点上看所说的;广义则是以今日辽宁为中心的关外之地。而实际上。当时“辽东”的关键之点主要指的是今日的辽西,焦点在宁远——今日兴城至山海关一带。天启六年(1626年,天命十一年)正月二十三,努尔哈赤率军进攻宁远城,袁崇焕命家人罗立等人向城北后金大营发射西洋大炮,“歼虏数百”。据统计,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至天启元年(1621年)仅仅三年之间,明朝发往广宁前线的将军炮、灭虏炮、虎蹲炮、旋风炮、威远炮、佛郎机等共有22144位(门),其中,天启三年至五年,从澳门购进的26门红夷大炮,调往山海关的就有11门,袁崇焕接受了著名兵器专家茅元仪和王喇嘛等人的意见,在城墙上建台,制作炮车,设置在宁远城上,这种外来火炮,设计优、瞄得准、射程远、威力大[4]159-160。
这里的概括,其史料当主要出自《明熹宗实录》卷十五,其记载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至天启元年(1621年),明朝廷发往广宁(今辽宁北镇,即北宁市)前线的火器即有:“天威大将军十位、神武二将军十位、轰雷三将军三百三十位、虎蹲炮六百位、旋风炮五百位、神炮二百位、神枪一万四千四十杆、威远炮十九位、涌珠炮三千二百八位、连珠炮三千七百九十三位、翼虎炮一百一十位、铁铳五百四十位、乌铳六千四百二十门、三四眼枪六千七百九十杆、大小铜铁佛郎机四千九十架……”还有各种战车等军用物资。如此投入,其在制造、运输和训练操作人员等方面,所带来的整体社会效应,是不可低估的。
在袁崇焕获得首次宁远大捷之后,次年即明熹宗天启七年(1627年)六月,建州女真兵又攻宁远:“守兵出城逆击之,连战数十合,发火炮矢石击之,积尸布地。四王子驻教场黄帐房,着黄衣督兵攻城,抵暮死者益众,乃撤兵归,终夜东行。至五鼓,营于小凌河,留精骑殿后。时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建州一战,袁崇焕宁远之捷,亦止凭城拒却之。”[5]
对此,史家有论:“明军获得宁远大捷,以上四项因素,都是相当重要的,但最关键的因素有两条——指挥正确与武器先进。这个先进武器就是红夷大炮。红夷大炮是中国军事史上出现的最新武器,也是明军装备中的最新因素。明军首次在宁远之战中使用红夷大炮,并获得成功。明军宁远之战的胜利,是袁崇焕凭坚城、用洋炮的胜利。这里有两个因素:一是用红夷大炮,二是使城炮结合。他从抚、清、开、铁、沈、辽、广、义等诸城失陷中认识到:旷野厮杀,明军所短;凭城用炮,明军所长。所以,‘凭坚城、用大炮’是明军以长击短、克敌制胜的法宝。”[4]182按,这段论述,明显地来自早年辽宁学者的研究成果,说是后金以战车步骑相结合的“结阵”方法来对付明军的火器:“战斗开始,骑兵并不出击,往往用循车抵挡一阵,等明兵发完第一次火器,未及续发第二次,它就突然奔骑而出,如一股狂风刮过来,分开两翼,向明兵猛冲,霎时间,就把明兵冲得七零八落。后金进入辽沈以来,多采取这种‘结阵’法,屡屡奏效。现在……它的猛烈进攻却失去往日的效果。因为明兵凭坚城护卫,既不怕骑兵猛冲,又能躲避箭矢的攻击。还有,它以城护炮,又以炮护城,就使明兵处于完全有利的地位。”[6]200-201可见,先进的武器,还需要与操纵它的人的素质结合,和灵活变通的恰当的战术辅助,才能发出应有的效力。
然而,反面的教训则更是巨大,那就是实际上不成功的火器运用,还是占据明兵辽沈战场上的大部分情况。对此,美籍华人学者黄仁宇《中国近五百年历史为一元论》一文也指出:“……我自己研究明末1619年的辽东战役,内中有一个明军指挥官放弃火器而以步兵仓促应战。明军分为四路,在一个弧形上展开逾一百五十英里,给努尔哈赤以各个击破的机会。明军用火器时,其效率之低,使满军胆敢以骑兵密集队形冲入阵地,终致明军全军覆没。”以下指出成因,认为这与甲午海战等中国军队失利的原因是一致的:“一个国家的军事组织,应当和它的社会结合为一,有如以骨骼、血脉、筋肉和神经系统相牵连。这就是说要使海陆军发生效率,不仅人员装备的供应须经常不断,即军事技术及军事思想也要和支持它们之社会的水准不相上下,这样才算是成为一个有机体。”[7]并非是兵器本身不先进,而是在战术运用上的失误。先进的兵器不是空的,要切实地运用到实战中去,才能发挥兵器本身的威效。
然而,这也需要从多方面寻找原因。火炮为代表的远距离作战兵器,灵活机动具有实战效验。然而由于本身未尽完善,或还要受到下雨等天气和外在环境的影响,尤其是具体操作者的素质、技术等方面的制约,未必火器就要胜于冷兵器。《海角遗编》第七回十八骑清兵截击明人官船,如风似火:“船上所恃惟铳,较其来近,正要发时,也是天数,风色又不顺,正下着一阵大雨,药线俱湿,炮不得发,岸上箭似飞蝗,船上虽有弓箭,已着了忙,就有好汉,不比平地可以立住脚头,须臾,骑鼓中军顾三爷、伏波营总兵沈俱用铁鞭四十余斤者,几筹好汉,俱中箭而死矣。”
后金(清)军仿制红衣大炮。皇太极在宁远、宁锦战役失败后,认真总结经验,由于忌讳“夷”字,故谐音为衣,称为“红衣大炮”。天聪五年(1631年)正月,后金仿制的第一批红衣大炮40门在沈阳建造而成,定名曰“天佑助威大将军”,皇太极在八旗军内设置新营“重军”,是以火炮等火器装备的新兵种。这是在辽西战争中得到的一个惨痛教训之后,开始刻不容缓建造的,因此,其实战的意义殊为巨大。
相比之下,火器运用上最初处于明显劣势的后金方面,却是迅速学习,及时赶上军事史上的这一重大变革。就在这上述40门大炮造成的半年之后,天聪五年七月末,祖大寿修筑大凌河城,尚未完工,八月初皇太极就把这四十门大炮运往大凌河战场,用红衣大炮轰击大凌河城,摧毁了城上的雉堞、敌楼,而祖大寿组织的四次突围均遭失败。援军吴襄大营也被佟养性所发的大炮轰击而毁[4]120-122。
这体现了女真贵族在历史挑战面前及时而有效的“应战”。与明朝拼人口实力,满族是拼不起的。《满文老档》卷二十一载努尔哈赤慨叹:“我方以民少为恨。”而诸如沈阳、辽阳等相继落入后金之手,当地的汉族居民却往往逃亡关内或避居海岛,甚至逃往朝鲜。《满文老档》卷二十四载录努尔哈赤在天命六年给朝鲜国王书信中就说:“闻吾所获辽东之人,多往尔处。”因此,在人力上后金是大大逊于明朝的,其出动的兵力也不是以人多取胜,如天启六年(天命十一年)正月努尔哈赤亲率诸贝勒统八旗大军进攻宁远,许多研究者根据袁崇焕回答努尔哈赤的话,是十三万,而据专家仔细考证,不过五六万人,但已经是“倾注全力”了[6]195-197。其采取了很多办法,然而,改进战争工具的迫切性,却是首要和直接的。
二、火器崇拜及憧憬在清代小说中的多重艺术表现
文学是现实的折光反映,也往往曲折地折射出一定的社会心理。清代叙事文学尤其是通俗小说,对于战争武器及其效果的刻画,集中体现了清初以降人们对于先进武器的重视、憧憬、期盼等民俗心理。
首先,也不排除一定程度上的写实。如清代七峰樵道人小说《海角遗编》第二回就描写了扬州已破,镇江遭到进攻首先从炮击开始:“清兵列阵于半江,发大炮直打到北岸,于是百姓家家户户拈香顶祝,望其死守……”(第686页)小说第四十九回又写清兵进攻江阴:“豫王大怒,特调贝勒王统大兵,又将江船装载火药、铳炮无数,期在必克。一到,……把城池围得铁桶,四面俱布置大炮,于廿一日子时攻城,城上亦将铳箭打下,自子时至辰时,百里内外惟闻炮声如万雷俱发,两边人马死伤无数……城内火药及长兵已竭,城上人立脚不住,凭外边火炮打到,午后城垣俱已倾塌,四面鼓噪,一涌上城……”[8]可见,到这时清兵已迅速学习了明兵辽沈战场上的长处,重视火器的运用,而且在火炮装备上胜过明兵和地方武装,因为惶惶不可终日的南明王朝已顾不上发展兵器了。
其次,作为平民意识表现的清代通俗小说,是现实和民俗期盼的折光反映,其所描写的未必就与战争实践中的兵器同步,更多的还依旧承袭着道教和民间秘密宗教中的法术。当然这也离不开明末清初战争的震撼和刺激,但是小农经济条件下的平民心理,考虑的依旧是眼前的易于操作,当下见效。于是,火器描写在小说中,由神怪题材转移到历史演义的神怪式状写刻画上。即使神怪大队人马作战,展示的却只是单兵作战的近景场面。
《说唐三传》第十二回写苏宝同“背上插一个葫芦,他把葫芦盖开了,口内念动真言,飞出两口柳叶刀,长有三寸,阔如蒜叶,倒有一丈青光簸满”,将尉迟兄弟乱刀砍死。第二十七回写番后苏锦莲的葫芦能放出无数火鹊,把周青等八个总兵烧得焦头烂额,一万兵折了八千。第三十二回写朱顶仙的红葫芦打开盖,“放出无数烈火,顷刻之间,满阵大火。兵马三千,偏将十员,俱皆烧死。只有薛丁山陷在阵中,幸得身上穿着天王甲,纵有烈火不能上身。”第三十三回写仙人谢应登解下葫芦,“揭开水晶盖,放出雪白一道亮光,变成四条白龙,张牙舞爪,顿见满天乌云,落下倾盆大雨,立刻将烈火消灭。”第三十六回写扭头祖师的两个葫芦,一个藏北海之水,一个藏南山之火,名为水火葫芦。第四十六回写樊梨花揭开葫芦盖子,放出无数火鸦,把杨藩的阴兵烧得无影无踪。第六十九回写谢应登仙翁把葫芦供在桌上,请宝贝转身,“只见一道红光,从葫芦里飞出,变成剪刀,双翅奔来,野熊(仙人)一见大惊,转瞬头已落地。”
小说还注意将英雄的坐骑赋予火器发射的功能。《说唐全传》第十九回也写尚师徒的龙驹风雷豹,头上有一综黄毛,将黄毛一扯即口中能吐烟。第二十八回写这马:“头呢像个马头,身上毛片犹如老虎一般,一根尾直像狮子尾一样,四个大蹄犹如铁炮头一般。顶上却有一个肉瘤,瘤上有七八根白毛,如银针一般硬的。若上阵,得胜便罢,若战不过时,就将那肉瘤上这几根白毛一扯,这马一声吼叫,口中吐出一口黑烟。那些凡马见了,便屁滚尿流,就跌倒了。真算是一匹宝马!”坐骑直接吐出烟火,人们眼见的只是烟雾,简便易行,战果却是即刻奏效。
当然,也不排除一些努力试图写出火器类宝物给大兵团带来杀伤的。如《说唐三传》第四十六回写樊梨花与杨凡对阵,收了金棋子后,杨凡以阴兵杀来,樊梨花将一个葫芦揭开盖,放出无数火鸦,把阴兵烧得无影无踪。《说唐三传》第六十四回写苏宝同与罗章交战,三十余回合不能取胜,他从教主金壁风祖师借来的神兽黑狮子发挥了威力:“那黑狮驹双蹄起在空中,鼻内喷出烟火。罗章两目难开,回马就走。三军烟得无处投奔,自相践踏。伸手不见五指。那火一发利害,大者车轮,小者炭火,飞来粘在身上,烧得焦头烂额,一万人马,去其大半。”[9]毋庸置疑,这一“怪兽喷火式”的描写,具有多重现实成因。而其中较为直接的民俗心理成因,就是明末清初战争中火器尤其大炮的运用,所给予人们心理的深刻印象和持久记忆。
然而不难看出,清代通俗小说作品的叙事重点还在于以少总多,虚写胜于实写,结局重于过程刻画,往往偏重在以辉煌的结局强调宝物的威力,而缺少一种战争工具本身的技术性的展示。这是因为,体现明末辽沈战争记忆的通俗小说,其创作者并无先进的科技意识,他们只不过道听途说地了解到一些火器运用于战争的实际威效,而并不真正关注具体操作过程和操作者的素质,小农意识的封闭和平民心理想象,容易把事情简单化和理想化了。由于实际参战者很少生还,幸存者又难于与小说家接触,小说家们把战争想象得如同道士作法一般操作简单,战争工具也用不着去人为地改进、更新、维护和操作训练。许多只有在实战中才会总结出的细节关键之点,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被忽视了。通俗小说只重视具体征战上个别性的结局,将宝贝兵器视为百试不爽的万能法宝,也极为形象地状写出人们受到时代、观念积习的限制,在战争工具想象和实战中先进兵器期盼方面的局限性。可以认为,文学想象与现实进取之间并非绝然没有联系,以这种简单化理想化的阵上宝物叙事,怎能在先进武器的实战运用上迈出应有的前进步伐?其虽然曲折反映了人们的愿望,但不过是廉价而热闹一时的感官刺激,缺少深刻的历史反思。
这一缺憾,直到进入到19世纪的俞万春(1794-1849)写《荡寇志》才开始部分地予以填补。他把真正意义上的火炮描绘到小说世界中。小说第一百一十七回写了“飞天神雷”的准确度。说是慧娘“会勾股算术,算那雷子落处,远近尺寸,不爽分毫。前日白瓦尔罕用火鸦,亦是此术。不然,那火鸦如何都落到竹笆上,不飞到别处去?”[10]火炮的射程和准确度,才是杀伤力大小的关键,这种认识昭示了时代的进步和外来先进科技意识对于小说的渗透,于是小说所关注的也就不是那种小打小闹的法术和斗法之争了。
三、兵器想象在清代民间心理中的嗣续传播
何以明末清初巨大威力的火炮,在晚清之前的小说中被宝物幻想所折映,其威力表现受到遏制,而渗透进了大量法术为主的成分?这不能不从女真贵族入主中原后,其特定的心态和相关政策上找原因。
清代终始,满汉民族矛盾,一直或明或暗地存在着,面对人数众多的被统治民族——汉族,满清统治者一直不敢放松警惕。因此,虽然从统治者的角度看,拥有利器火炮是有利于巩固统治的,但因为更多的顾虑,却并未付诸实施。
首先,宝贝兵器想象是一种内心情绪的宣泄、抒发。明代皇帝大多比较懒,大权旁落于宦官内竖,丞相专权如严嵩,之所以权倾朝野,都与皇帝不理朝政有关,言论相对自由,文人可自由结社,像海瑞这样竟敢朝廷上直面批评皇帝;而清朝皇帝则大多勤政,他们毫不疏懒,意识形态上的统治则自然要严厉得多。如雍、乾年间文字狱之严酷,简直无以复加,文人结社之类不仅没有推行,实际上根本是想也不敢想。汉族文人即使辛辛苦苦通过科举踏入仕途,也大多数得不到真正重用,功业宏愿难于实现,于是内心郁结只好变形地抒发出来。叙事文学的宝物想象和神幻虚构的繁盛,即其一也。
其次,清代统治者以白山黑水间女真族的骑射为长项,虽然明兵运用的先进的火炮之类的火器,在明清辽沈战争中让他们一次次吃了大亏,但他们深心里依旧不愿意发展火器,因为如果火器发展起来,那些他们认为文弱的汉族人(人口占绝对优势)也会随之掌握,北方满族的骑射优势就会相形见绌,发挥不出来,在他们看来,毋宁继续保持满族骑射一统天下的局面。朝廷还组织蒙古首领们来参观大炮的威力,使其恐惧而心悦诚服。据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载:“福文襄王总制云贵,值南掌国贡驯象四,并言被交阯诸国劫掠,无御敌器,以馀象一求予巨炮。文襄檄谕,以国家法制森严,赏赉有节,兵火利器,不容妄求,还其象,不予之炮,上讳之。”[11]可见清廷是多么忌惮火炮等先进兵器的“外流”。
因此,对于“红夷大炮”、各种火炮“大将军”的深刻记忆,在清代中期就变得愈益遥远。但是,那些中原和南方的汉族文人却终究还是无法彻底忘记,这些被压抑心底的“种族无意识”在承平日久的清代中期,禁不住又时时焕发出来,需要在神怪想象中得到部分的满足。小说中的形形色色宝贝兵器意象和斗宝场面,也就被不约而同地赏爱。
其三,也不排除,一些满族的有识之士,还是时不时地谈论先进火器,期盼走向富国强兵之道的,这给予小说创作者以不可小觑的启迪。如道光年间满族人奕赓《佳梦轩丛著》还在津津乐道于火炮,但是以占有为自豪,并未具体写其实战中的威效:“本朝军械火器最利,其大者有武成、永固大将军,炮重七千斤,红衣炮重五千斤,神威大将军重三千八百斤,神威无敌大将军重三千斤,神威将军重四百斤,神功将军重一千斤,冲天炮重三百斤,又有九节十成铜炮、铁心铜炮,得胜铜炮、发熕铁炮、子母炮、严威炮、奇炮、龙炮、台湾炮、行宫信炮、抬炮、回炮、迅武大神炮、宣武大神炮、绥武大神炮、耀武大神炮、成武大神炮、常胜威远炮。又有御制金龙炮,长五尺八寸,重三百斤,食药八两,子重一斤。御制制胜将军铜炮,长五尺,重五百斤,食药一斤半,子重三斤。御制威远将军炮,又有浑铜炮。”[12]何以这些大炮屡称“大将军”?应当说,这是对战争中决定力量的最高评价——古代重将不重兵,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兵卒多少在战争中往往忽略不计,而将才则不可或缺。类似这些统治者的民族心理,必然会触动一些汉族文人,使他们诱发和强化宝物幻想。
正是在这样一些民俗心理的支配下,深层意识中,清人的兵器崇拜意识,就有如水中的冰山,经常要露出水面一部分,还往往采取变化的形式和观照外部世界的眼光。陈其元《庸闲斋笔记》称:“英领事阿查里言:伊前年从军往征一属国,所统之师船兵力不厚。惧一时不能制胜,乃造千斤重炮子十余枚,至其国之海边,夤夜用人扛抬上岸,行十余里,散置之地。归船,乃发空炮数十声。次日,其国举兵拒战,行至中途,见炮子,惊其大,且讶其击至十数里之远,以为不能抵敌,遂遣使乞降。于是宣布威德,取成而还。其实伊国本无此大炮,亦并不能制此大炮也。兵行诡道,外国亦然。”无疑,这一心理的生成,早在对于明末战争的感受和最初的回忆思考之中,就已经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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