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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日两国茶道观念的反差及其原因
所谓茶艺,就是泡茶的技艺和品尝的艺术。其中又以泡茶的技艺为主体,因为只有泡好茶之后才谈得上品茶。但是,品茶是茶艺的最后环节,如果没有品尝,泡茶就成了无的放矢,泡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要品。而且,只有通过品尝过程中的各种感受和遐想,产生审美的愉悦,才有可能进入诗化的境界,达到哲理的高度,才可能升华为茶道。
茶道就是在茶艺操作过程中所追求和体现的精神境界和道德风尚。它经常和人生处世哲学结合起来,成为茶人们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要求。故中国古代也将茶道精神称作茶德,如唐代的刘贞亮就提出“茶十德”:“以茶散闷气,以茶驱腥气,以茶养生气,以茶除疠气,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尝滋味,以茶养身体,以茶可雅志,以茶可行道。”其中“利礼仁”、“表敬意”、“可雅志”、“可行道”等就是属于茶道精神范畴。刘贞亮所说的“可行”之“道”,是指道德教化的意思。即饮茶可以有助于社会道德风尚的培育,明确地以理性语言将茶道的功能提升到最高层次,可视为中国古代茶道精神的最高概括。
中国的茶道精神至少可以追溯到西晋杜育的《?F赋》,但是直到唐代中期才出现“茶道”概念,最早见于诗僧皎然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诗中描写了饮茶的三个层次:“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二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其第三层次就是饮茶的最高层次,即品茶悟道,达此境界一切烦恼苦愁自然烟消云散,心中毫无芥蒂。该诗的最后两句是“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意思是世上有谁能真正全面地了解茶道的真谛呢?看来只有仙人丹丘才能做到这一点。这是茶文化史上首次出现的“茶道”概念,其内涵与诗中的“三饮便得道”相呼应,也与现代对“茶道”的界定较为接近,在中国乃至世界茶道发展史上都具有重大意义。
但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自此之后,在中国古代茶书中却不见“茶道”一词,直至明代张源的《茶录》才提到“茶道:造时精,藏时燥,泡时洁,茶道尽矣。”但这里的“茶道”仅是一些技术要求,并无品茗悟道等精神层面的东西,既与皎然的“茶道”也与现代的“茶道”精神相去甚远。在张源之后数百年间的明清茶书中,又不见“茶道”一词。个中原因实在耐人寻味。在我看来,恐怕与茶圣陆羽的影响有关。
皎然是唐代著名的茶人和诗僧,也是陆羽的挚友。他大陆羽13岁,是忘年之交。他对茶道的理念陆羽定然了解。但是尽管陆羽的《茶经》中涉及(或者说流露)了一点茶道精神的内容,但却没有出现“茶道”一词,也没有正面叙述茶道精神的段落或词句。显然,陆羽没有接受皎然“茶道”的观念,他在《茶经》中重点阐述的是煮茶技艺(茶艺)和对茶汤的观赏,对茶具的实用性和艺术美非常重视,但没有从“形而上”角度来考虑茶道问题。茶圣的《茶经》不谈茶道,后来的茶书也不谈茶道问题。如与陆羽同时的裴汶在《茶述》中就已经提到茶的功能“其性精清,其味浩洁,其用涤烦,其功致和。”这已涉及到茶道的基本精神,但是就是没有归纳为“茶道”一词。又如宋徽宗赵佶的《大观茶论》中也涉及到茶道精神:“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淡闲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可以说,“致清导和”、“韵高致静”是对中国茶道基本精神的高度概括。显然,赵佶继承、发展了裴汶的观点,然而书中也没有出现“茶道”一词,可见,他也没有接受皎然的理念。既然号称茶圣陆羽的《茶经》和作为皇帝赵佶的《大观茶论》都不提“茶道”,往后的茶书作者大多是官僚地主出身,都是一些保守成性的儒生,只会萧规曹随,更不会独辟蹊径去探讨什么茶道问题。
中国文人真正接近于揭示茶道实质的是明末清初的杜浚,他在《茶喜》一诗的序言中曾经指出:“夫予论茶四妙:曰湛、曰幽、曰灵、曰远。用以澡吾根器,美吾智意,改吾闻见,导吾杳冥。”①
所谓茶之四妙,是说茶艺具有四个美妙的特性。“湛”是指深湛、清湛;“幽”是指幽静、幽深;“灵”是指灵性、灵透;“远”是指深远、悠远。都是与饮茶时生理上的需求无关,而是品茶意境上的不同层面,是对茶道精神的一种概括。所谓“澡吾根器”是说品茶可以使自己的道德修养更高尚。“美吾智意”是说可以使自己的学识智慧更完美。“改吾闻见”是说可以开阔和提高自己的视野。“导吾杳冥”则是使自己彻悟人生真谛进入一个空灵的仙境。这正是现代茶人们所要追求的茶道精神和最高境界。可以说杜浚已经碰撞到了茶道的大门,可惜的是他也未能跨过这道门槛,因为他也没有接受“茶道”的概念,他所概括的“论茶四妙”也未得到后人的重视和弘扬,真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纵观中国古代茶学史,出现了众多的茶书,其书名有《茶经》、《茶述》、《茶谱》、《茶录》、《茶论》、《茶说》、《茶考》、《茶话》、《茶疏》、《茶解》、《茶董》、《茶集》、《茶乘》、《茶谭》、《茶笺》等等,就是没有一本叫《茶道》,也没有一本茶书中有专门谈论“茶道”的章节。反观此时的日本,茶道已经发展到很成熟的地步。至少到了16世纪后期,日本茶道高僧千利休就已集茶道之大成,制定出茶道的基本精神茶道四规:和、敬、清、寂,一直沿袭至今,奉为圭桌。两相对照,确实反差很大。茶道的源头的确在中国,“茶道”一词也是最早诞生于中国,然而自唐代以后,中国历史上的茶道观念并不发达,至少在近代以前是如此。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应该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那么,中日两国在茶道方面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差呢?依我之见,是由于两国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茶道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不同等诸多原因造成的。至少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
一是将中国的饮茶方式引入日本的是一批来中国留学的日本僧人(遣唐僧),他们是在中国的佛教寺庙中将佛门茶事学回去的,并且将它们作为佛门清规的组成部分一直在佛门严格的传承下来。日本历史上的茶道大师都是声名卓著的大德高僧,不但赋于日本茶道以浓郁的佛教色彩,也增强了日本茶道的权威性,特别是自千利休之后,形成了嫡子继承的“家元制”,使其权威性更为稳固持久。
二是日僧来中国留学之时,中国的饮茶方式已经相当成熟,引入日本之后是作为一种高级文化形态首先在皇室贵族之间流传,长期为统治阶级所专享,后来才逐渐传播到民间,上行下效,原已成熟定型的饮茶方式和清规戒律也为民间所全盘接受,形成社会共识。
三是日本统治阶级对茶道的重视利用,加强了茶道与权力的关系。如15世纪的幕府第八大将军足利义正,让高僧村田珠光撰写茶汤法则《心之文》和其他茶故事,在寺庙中推行村田珠光所提倡的禅院式茶礼,竭力以饮茶方式来改善人际关系,并且祈祷天下太平。后来的统治者织田信长及丰臣秀吉更将茶道作为一种新型文化来扩大自己的影响,企图在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一统天下。因此他任命千利休为专职茶头,要他继续制定和完善茶道的仪式和规则。丰臣秀吉还常在重大政治活动前后举行规模盛大的茶会,进一步扩大了茶道的社会影响。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茶道成为日本统治者驾驭民众的一种思想武器。茶道在日本社会中能产生巨大影响就不足为奇了。
①杜浚:《变雅堂集》诗卷3。
但是,这种现象在中国不存在.中国的茶文化是在民间土壤上发育起来,逐步成熟。在中国是先有庶民茶文化,后来才被统治阶级所接受,形成宫廷贵族茶文化。民间的饮茶风习之盛已达到“茶为食物,无异米盐”、“远近同俗”、“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甚”(《旧唐书?李珏传》)的程度,这是任何统治者都不可能剥夺的。茶叶已成为百姓们日常生活“开门七件事之一”的必需品,以茶提神解乏,以茶养生,以茶自娱,以茶敬客,以茶赠友,以茶定亲,以茶祭祀等等,均早已形成风俗习惯,无需教导,无需劝说,人们自然而然会遵守。整日里为生活忙碌奔波的劳苦大众,不可能有更高层次的文化追求,不会自觉地去追求什么茶道精神。
有很高文化修养的文人雅士们则醉心于品茗技艺的探研,他们都具有诗人的浪漫气质,品茶时追求诗意的审美境界,很少人会从社会学和哲学的角度去考虑茶道精神问题。古代的官吏们都是典型的儒家子弟,历来遵循儒家的处世原则,“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仕途得意时忙于政务,自然无暇来过问茗饮琐事,倒霉失意时则隐退山林不问政事,只以茶来排忧解闷,寻求解脱,不会过问社会道德教化问题。而中国的佛门僧侣向来不干预寺外尘俗世界的事务,他们出来参加茶事活动,也都是以文人的身份出现,除了个别像皎然那样的大德高僧之外,很少有人会去考虑茶道问题。
至于历代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们,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要赋于茶事活动以崇高使命,虽然他们也经常以茶宴、赐茶的方式来招待群臣,但仅是作为宣扬皇威笼络臣下的宫廷礼仪而已,并未具有太多的道德教化色彩。在他们看来,有博大精深的儒家学说足以成为统一全国民众思想的强大武器,区区茶道,实在是无足挂齿。这是丰臣秀吉们统治的日本所不可能具备的。儒道大于茶道,这可能就是中国茶道观念不发达的最重要原因。
二、中国茶艺的发展历程
对于中国的茶人来说,饮茶是一门生活艺术,着重追求品茶时的艺术情趣,而不是缺乏诗意的清规戒律。即使是讲究“禅茶一味”,也是侧重以禅意来提升品茶的诗化境界,并不强化宗教色彩。
中国人饮茶饮了几千年,开始是将茶作为食物,然后作为药物,后来成为饮料,至迟从西晋开始,就将饮茶发展为一门生活艺术。作为饮料的茶汤,主要的功用是解渴、提神、解乏、保健,基本上是为了满足人们生理上的需要。但是西晋诗人张载的《登成都白菟楼》中有“芳荼冠六清,滋味播九区”诗句,已经在描写茶叶的芳香和滋味,可见当时人们饮茶开始讲究欣赏香味,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满足生理上的需要了。杜育的《拜赋》除了描写茶叶生长环境、采摘情况之外,还涉及用水、茶具、茶汤泡沫以及饮茶功效等,可以看出当时饮茶已经有了一套技术要求。特别是其中描写茶汤泡沫的几句:“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哗如春薮。”意思是刚煎点的茶汤,茶末下沉,泡沫上浮,其光彩白如积雪,亮丽像春天的花卉。如此重视欣赏茶汤泡沫的色彩和形状,则当时必有培育茶汤泡沫的技术,据关剑平先生的研究,南北朝时期就已经采用茶筅搅打茶汤使之产生泡沫。[1](p306)而对茶汤泡沫的欣赏则完全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审美要求,饮茶就具有艺术性了。至于《?F赋》的最后两句:“调神和内,倦解慵除。”描写饮茶的功效,可视为中国茶道精神的萌芽。
中国茶艺的成熟是在唐代。这是因为有一大批文人介入茶事活动,撰写了众多的茶诗,提升了饮茶的文化品位,使品茗成为一种艺术享受。其中如孟浩然、王昌龄、李白、皎然、卢仝、白居易、元稹、杜牧、齐己、刘禹锡、皮日休、陆龟蒙等人,都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茶诗,对唐代品茶艺术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唐代诗人们品茶,已经超越解渴、提神、解乏、保健等生理上的满足,着重从审美的角度来品赏茶汤的色、香、味、形,强调心灵感受,追求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这从他们的众多茶诗中可以得到印证。[2](P252—254)除了前述皎然茶诗的“三饮”之外,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描写的“七碗茶”也很典型:“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样的品茶已经不再把茶汤当做是一种饮料,而是成为艺术欣赏的对象或者是诗人们审美活动的一种载体。可见,我国的品茗艺术至少在唐代中期已进入成熟的时期。因此,陆羽的《茶经》对此进行了全面总结。
陆羽将唐代的煮茶技艺总结为:“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茶经?六之饮》),就是茶叶采造、鉴别、茶具、用火、用水、炙茶、碾末、煮茶、饮用等九个方面。唐代盛行煮茶法,据《茶经?五之煮》记载是先将茶饼放在炭火上烘炙,两面都要烘到起小泡如蛤蟆背状,然后趁热用纸囊包起来,不让精华之气散失。等茶饼冷却后将它碾磨成茶末,再筛成茶粉。等水烧到冒起如鱼眼大小的水珠同时微微发出声响,称为一沸,要放点食盐进去调味。等水烧到锅边如涌泉连珠时为二沸,先舀出一瓢滚水备用,再用竹笑环击汤心,然后将茶粉从中间倒下去。过一会儿锅里的水翻滚为三沸,将就刚才舀出的那瓢水倒下去,此时锅里的茶汤会产生美丽的泡沫,称为“汤华”。这时茶汤就算煮好,分别舀人茶碗中敬奉宾客。
陆羽提倡的这套煮茶程序是:炙茶、碾茶、罗(筛)茶、烧水、一沸时加盐、二沸时舀水、环击汤心、倒人茶粉、三沸点水、分茶人碗、敬奉宾客。整套程序是相当完整的,其技术要求也是颇为明确、具体。陆羽特别重视煮茶时要培育出美丽的“沫饽”。称之为“汤之华”,华者花也。指的是茶汤表面上浮泛的一层细密均匀的白色泡沫:“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沫者若绿钱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堕于尊俎之中。饽者以滓煮之。及沸,则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耳。《?F赋》所谓‘焕如积雪,晔若春薮,有之’。”陆羽用了枣花、青萍、鳞云、绿钱、菊英、积雪、春薮等一连串美丽的名词来形容茶汤的泡沫,可见他对此是何等的重视。其实,唐代的诗人们也都很欣赏汤华的,常常用乳、花等美好字眼来形容:“沫下麴尘香,花浮鱼眼沸”(白居易《睡后茶兴忆杨同洲》)、“铫煎黄蕊色,碗转麴尘花”(元稹《一字至七字诗?茶》)、“白云满碗花徘徊”(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白花浮光凝碗面”、“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曹邺《故人寄茶》)、“惟忧碧粉散,常见绿花生”(郑遨《茶诗》)……总之,唐代煮茶并不是只煮出一锅普通的茶水,而是十分讲究培育茶汤面上的沫饽(汤华)。可以想象一下,唐代流行用青绿色的秘色瓷茶碗,茶汤是金黄色(杜牧《茶山诗》:“泉嫩黄金涌”;元稹《一字至七字诗》:“铫煎黄蕊色”),汤华又是“焕如积雪”的白色,一碗在手,真是令人赏心悦目,难怪诗人们会产生那么多美丽的联想。
不过,在唐代茶艺发展进程中,除了陆羽等人之外还有一位茶人的贡献值得注意,这就是临淮县(今江苏洪泽县西)的常伯熊。据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卷6记载:“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至临淮县馆。或言伯熊善茶者,李公为请之。伯熊著黄被衫乌纱帽。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左右刮目。茶熟,李公为啜两杯而止。既到江外,又言鸿渐能茶者,李公复请之。鸿渐身衣野服,随茶具而人。既坐,教摊如伯熊故事,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茶博士。”
从这条史料可以看出:(1)早在唐代,茶艺的基本程式已经形成,而且可以在客人面前进行表演。(2)常伯熊在表演茶艺时已经有一定的服饰、程式、讲解,具有一定的艺术性和观赏性,成为一项艺术形式。(3)茶艺的基本程式虽然是陆羽制定的,但却是经过常伯熊“广润色之”后才“茶道大行”,即进行很大(“广”)加工(“润色”)之后才在社会上流行起来。(4)陆羽的表演效果不如常伯熊,故“李公心鄙之”。(5)既然陆羽的表演是“教摊如伯熊故事”,可见陆羽自己也接受了常伯熊已经“广润色之”后的茶艺程式,那么,现在看到的《茶经?五之煮》中有关煮茶的记载,应该是陆羽参考常伯熊的“润色”而修订过的。因此,应该承认常伯熊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茶艺表演艺术家,是现代茶艺师的祖师爷。
唐代茶人们对“汤华”的追求对宋代的影响很大,宋代的点茶法的最大特点正是对泡沫(汤华)的追求。斗茶时是以泡沫越多越白而取胜的,即所谓“斗浮斗色倾夷华”(梅尧臣《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当宋代的茶人们发现将茶粉直接放在茶盏中冲点击拂会产生更多、更美的泡沫时,自然就会放弃唐代的煮茶方式。而是将早已存在民间的“阉茶法”加以改进发扬。早在三国时,张揖《广雅》就记载“荆巴间采茶作饼,成以米膏出之。若饮先炙令色赤,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这与《茶经》所提倡的煮茶法并不相同,是将捣碎后的茶叶粉末放入瓷器中再用开水冲泡,《茶经?六之饮》中称之为“瘫茶”:“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瘫茶。”宋代的点茶法则是将“瓶缶”改为茶盏,将茶粉放人茶盏中用少量开水调匀后再冲点开水,然后用茶筅击拂使之产生泡沫。显然,用茶筅击拂产生的泡沫肯定比煮茶法要多也更美观。而茶筅是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发明。由此可见宋代的点茶法并非突然凭空冒出来的,而是有悠久的历史轨迹可寻。
从宋代的《茶录》、《大观茶论》等茶书记载中,可以了解到宋代点茶法的点茶技艺是:炙茶、碾茶、罗(筛)茶、候汤(烧水)、?菡?(烘茶盏)、调膏、注水、击拂、奉茶。
宋代茶人们除了追求美丽的茶汤泡沫外,也讲究茶汤的真味。陆羽在《茶经》中虽然反对民间传统煮茶加进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佐料,但是他还是保留了加盐的习惯。宋代的点茶则连盐也不用,单纯品尝茶叶的芳香和滋味。宋代的诗人们也写了大量歌颂茶汤色、香、味的诗句,经常三者并提,如“味触色香当几尘”(黄庭坚《送张子列茶》)、“色香味触映眼来”(黄庭坚《奉同六舅尚书咏茶碾煮茶》)、“色味新香各十分”(葛胜仲《谢通判惠茶用前韵》)、“色香味触未离尘”(刘才邵《方景南出示馆中诸公唱和分茶诗次韵》)。而且还将三者称为“三绝”:“遂令色香味,一日备三绝”(苏轼《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戏作一诗为谢》)。
宋代的茶书就将色香味列为三大标准。如蔡襄《茶录》指出:“茶色贵白……以青白胜黄白”;“茶有真香……民间试茶皆不入香,恐夺其真”;“茶味主于甘滑”。宋徽宗的《大观茶论》则将“味”摆到第一位:“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真”。
但是,宋代点茶所使用的茶叶仍与唐代一样,是用蒸青饼茶,即茶叶采摘后要蒸熟、捣碎、榨汁、压模、烘干成团状或饼状的茶饼,特别是斗茶讲究茶汤泡沫贵白,尽量将茶叶中的汁液榨干,“蒸芽必熟,去膏必尽”(宋子安《东溪试茶录》)。致使茶叶的色、香、味都受到很大损失,有时会加进一些香料作为弥补,结果又使茶失去真香真味。而民间饮用的散茶,却有不用蒸青而直接烘焙,其香气和滋味自然胜过饼茶,于是逐渐传播开来。明代谢肇涮《五杂俎》引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茗有片有散。片者即龙团旧法。散者则不蒸而干之,如今之茶也。”后说:“始知南渡之后,茶渐以不蒸为贵矣。”正如明代许次纾《茶疏》所指出:“名北苑试新者,乃雀舌冰芽所造,一挎之值至四十万钱,仅供数盂之啜,何其贵也。然冰芽先以水浸,已失真味,又和名香,益夺其气,不知何以能佳?不若近时制法,旋摘旋焙,色香俱全,尤蕴真味。”特别是明明了炒青、揉捻技术之后,增强了茶叶的香气滋味。张源《茶录》记载:“候锅极热,始下茶急炒。火不可缓,待熟方退火,彻人筛中,轻团数遍,复下锅中,渐渐减火,焙干为度……火候均停,色香全美。”茶青炒后复加烘焙,更加芳香,叶色青绿可爱,经过揉捻渗出茶汁,易于溶解,滋味更加醇厚,人们就直接采用开水冲泡,以品尝茶叶的真香真味,于是在宋元时期就已在民间流传的散茶冲泡法迅速发展起来,特别是在明朝初年朱元璋废除饼茶改进贡芽茶之后,宋代的点茶法就被瀹茶法(散茶冲泡法)所淘汰了。自此之后直到今天,瀹茶法一直占据中国饮茶方式的主导地位。
瀹茶法是用条形散茶直接冲泡,杯中的茶汤就没有“乳花”之类可欣赏,因此品尝时更看重茶汤的滋味和香气,对茶汤的颜色也从宋代的以白为贵变成以绿为贵。明代的茶书也开始论述瀹茶法的品尝问题。如陆树声《茶寮记》的“煎茶七类”条目中首次设有“尝茶”一则,谈到品尝茶汤的具体步骤:“茶入口,先灌漱,须徐咽。俟甘津潮舌,则得真味。杂他果,则香味俱夺。”要求茶汤人口先灌漱几下,再慢慢下咽,让舌上的味蕾充分接触茶汤,感受茶中的各种滋味,此时会出现满口甘津,齿颊生香,才算尝到茶的真味。品茶时不要杂以其他有香味的水果和点心,因为它们会夺掉茶的香味。罗廪的《茶解》也专门谈到品尝问题:“茶须徐啜,若一吸而尽,连进数杯,全不辨味,何异佣作。卢仝七碗,亦兴到之言,未是事实。山堂夜坐,手烹香茗,至水火相战,俨听松涛,倾泻人瓯,云光缥渺,一段幽趣,故难与俗人言。”主张品尝茶汤要徐徐啜咽,细细品味,不能一饮而尽,连灌数杯,毫不辨别滋味如何,等于是佣人劳作牛饮解渴。真正的茶人品茶,最好是山堂夜坐,亲自动手,观水火相战之状,听壶中沸水发出像松涛一般的声音,香茗人杯,茶烟袅袅,恍若置身于云光缥渺之仙境,这样的幽人雅趣是难以和俗人讲清楚的。明代的屠隆在《考??馀事》卷3“茶笺”中强调要识趣:“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兼以白石清泉,烹煮得法,不时废而或兴,能熟习而深味,神融心醉,觉与醍醐甘露抗衡,斯善鉴者矣。使佳茗而饮非其人,犹汲泉以灌蒿莱,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识其趣,一吸而尽,不暇辨味,俗莫大焉。”品茶讲究“幽趣”,是明清文人在品茗活动中所追求的艺术情趣,也是中国茶艺的一大特色。
这样的品茶最适合用小壶小杯来品啜,许次纾《茶疏》“饮啜”就主张:“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所以茶注欲小,小则再巡已终。宁使馀芬剩馥尚留叶中,犹堪饭后啜漱之用。”冯可宾的《?舨杓恪芬仓髡庞眯『?泡茶:“茶壶以小为贵。每一客,壶一把,任其自斟自饮,方为得趣。何也?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况茶中香味,不先不后,只有一时,太早则未足,太迟则已过。的见得恰好一泻而尽,化而裁之,存乎其人。”于是就逐渐形成了功夫茶艺。最早见于记载的是清初袁枚的《随园食单?茶》:“余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浓苦如饮药。然丙午秋,余游武夷,到曼亭峰天游寺诸处,僧道争以茶献。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每斟无一两,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果然清芬扑鼻,舌有馀甘。一杯之后,再试一二杯。令人释躁平矜,怡情悦性。”这是典型的小壶小杯冲泡法,是今天功夫茶艺的原型,至清代晚期,功夫茶艺就已经很成熟了。
据寄泉《蝶阶外史?功夫茶》记载,其具体冲泡程式如下:“壶皆宜兴沙质。龚春、时大彬不一式。每茶一壶,需炉铫三候汤。初沸蟹眼,再沸鱼眼,至连珠沸则熟矣。水生汤嫩,过熟汤老,恰到好处颇不易。故谓天上一轮好月,人间中火候一瓯。好茶亦关缘法,不可幸致也。第一铫水熟,注空壶中荡之泼去;第二铫水已熟,预用器置茗叶分两若干立下壶中,注水,覆以盖,置壶铜盘内;第三铫水又熟,从壶顶灌之周四面,则茶香发矣。瓯如黄酒卮,客至每人一瓯,含其涓滴而玩味之。若一鼓而牛饮,即以为不知味,肃客出矣。”
由此可知,清代功夫茶艺的程式为:煮水、温壶、置茶、冲泡、淋壶、分茶、奉茶。客人在品尝茶汤时则要求“含其涓滴而玩味之”,徐珂《清稗类钞》提到邱子明泡功夫茶时也说:“注茶以瓯,甚小,饷一瓯,含其涓滴而咀嚼之。”这“玩味”“咀嚼”的是茶汤之色香味,至于如何“玩味”“咀嚼”?清代梁章钜《归田琐记》“品茶”一节中提到福建泉州、厦门人的功夫茶时指出:“一日香,花香小种之类皆有之。今之品茶者以此为无上妙谛矣,不知等而上之则曰清,香而不清,犹凡品也。再等而上之则曰甘,香而不甘。则苦茗也。再等而上之则曰活,甘而不活,亦不过好茶而已。活之一字,须从舌本辨之,微乎微矣,然亦必瀹以山中之水,方能悟此消息。”梁章钜将茶之香味区分为香、清、甘、活四个品级,要从舌头上去细细辨析、体味,可见清代品茶是何等之精。
不仅如此,明清文人品茶还讲究环境的幽雅。徐渭在《徐文长秘集》中对品茗环境有概括的论述:“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永夜清谈,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许次纾《茶疏》对品茗环境谈得更详细:“心手闲适,披咏疲倦,意绪棼乱,听歌拍曲,歌罢曲终,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净几,洞房阿阁,宾主款狎,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则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儿辈斋馆,清幽寺观,名泉怪石。”其中“心手闲适”、“听歌拍曲”、“鼓琴看画”、“宾主款狎”、“访友初归”等等是属于品茗的人文环境,“明窗净几”、“洞房阿阁”、“儿辈斋馆”、“清幽寺观”等等是属于品茗的室内环境,而“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荷亭避暑、小院焚香”、“名泉怪石”等等则是属于室外的自然环境。品茶品到这种地步,完全变成一种充满审美情趣的艺术行为,也标志着中国的茶艺至此已经高度成熟。
三、中日茶文化的不同发展方向
由此可见,中国茶文化的发展方向是沿着茶艺轨道而与时俱进的。对茶叶的色、香、味及艺术意境的追求一直是中国茶艺的重点。从唐代以前的夹杂他物的混煮法到唐代的煮茶法、宋代的点茶法和明清时期的瀹茶法,泡茶方式是朝着自然、简约、生活化的方向发展。与此同时,茶叶的制造方法也从蒸青、压汁、制饼发展为烘青、炒青以至摇青等方法,制造出能显示茶叶自然形态、色泽、香味的绿茶、黄茶、白茶和青茶等产品,形成了千奇百态、异彩纷呈的茶的世界。而这一切都是随着时代的更替,社会的发展,人们品茶口味的变化而向前演进。这种变化的终极目标是越来越追求茶叶本身天然的色香味形,赋于品茶以丰富审美情趣的艺术性,无疑,这是一种人性化的追求,它符合中国文人崇尚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本性。应该说,这是一种历史的进步。
反观日本,他们将中国宋代的点茶法引进本国后,却发展为宗教色彩极浓的日本抹茶道。直到今天,他们饮用的是从宋代以来一成不变的蒸青绿茶粉,使用的也是宋代点茶法那一套点茶器具和方式,居然可以历千年而不变。这是因为引进中国饮茶方法的都是日本高僧,他们是在中国寺庙中将佛门茶事学回去,并将它们作为佛门清规的组成部分一直在佛门中被严格地传承下来。比如,最早将中国宋代寺庙中的饮茶礼仪引进日本的是对日本茶道的创立产生重大影响的南浦绍明(1235—1309),他于南宋开庆元年(1259)人宋遍参名师,师从杭州净慈寺虚堂智愚禅师。咸淳元年(1265)秋,虚堂智愚奉旨为余杭径山寺万寿禅寺住持,南浦绍明也跟着上山,一边参禅,一边学习径山等寺院的茶礼。咸淳三年南浦绍明回国,临行前得到一套茶台子。他将茶台子连同七部中国茶典带回了日本,一边传禅,一边传授禅院茶礼。南浦绍明回国后曾任崇福寺住持33年。其茶礼被弟子大德寺开山宗峰妙超所继承,带回的茶台子等茶道器具也转移到大德寺。大德寺的茶礼后来就传至对日本茶道的创立都有很大贡献的一休宗纯和村田珠光。由此可见,日本所传去的茶道实际上就是佛教茶道。
不仅如此,就是连赫赫有名的日本茶道精神——茶道四规“和、静、清、寂”也从是中国佛门典籍中学去的。据日本学者西部文净在《禅与茶》一书中的考证,南浦绍明带回日本的七部茶典中有一部是刘元甫所作的《茶堂清规》,其中的“茶道规章”和“四谛义章”两部分被后世抄录为《茶道经》。从《茶道经》中可知刘元甫乃中国禅宗杨岐派二祖白云守端的弟子,与湖北黄梅五祖山法演(杨岐派三祖)为同门。他以成都大慈寺的茶礼为基础,在五祖山开设茶禅道场,名为松涛庵,并确立了“和、敬、清、寂”的茶道宗旨。可见,日本的茶道四规本是来自中国五祖山的松涛庵,一直传到千利休的手里,再次被发扬光大,成为日本茶道信徒们顶礼膜拜的最高宗旨,从而名扬世界。[3]
但是,刘元甫的《茶堂清规》连同他的“和、敬、清、寂”四谛在中国宋代以后却失去踪影,既没有在佛门寺庙中得到传承,更没有被广大茶人们所接受,以致中国茶文化界至今极少有人知道刘元甫的名字和他的茶道四谛。由此亦可反证,茶道观念在中国确实是缺乏丰厚的土壤。
而在日本,学茶也就是在学佛,学佛必须学茶,在今天的日本寺院中,个个和尚都是茶道高手。日本茶道圣典《南方录》卷首就记录千利休的一段话:“草庵茶的第一要事为:以佛法修行得道。追求豪华住宅、美味珍馐是俗世之举。家以不漏雨,饭以不饿肚为足。此佛之教诲,茶道之本意。”
千利休的高足山上宗二在《山上宗二记》中说得更明白:“茶道是从禅宗而来的,同时以禅宗为依归,专门作为禅僧的行为准则,珠光、绍鸥都是禅宗的门徒。”
后来的《泽庵和尚禅茶录》也记载另一位茶道大师泽庵宗彭的话:“茶意即禅意也。因此舍掉禅意之外就没有茶意。不知道禅味的话,也就不知道茶味。”
既然茶道是作为修行佛法追求得道的一种手段,最重要的是它的教义和仪式以及信徒们的虔诚与专一。他们可以为举行一次茶道连续坐上几个小时,至于茶汤的色香味就不是首先要考虑的事情了。因此,尽管日本的茶道经过历代大师们的不懈努力,形成了完整、成熟、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茶道艺术文化体系,在国际上也产生过很大影响。但是与中国茶艺相比,它走的是另一条道路,对茶道形式和教义的重视远远胜过对茶汤香味的追求。新晨
这是各自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造成的,我们无须强分轩轾。但是了解了这一区别,却可以使我们正确认识中国茶文化历史的发展方向。日本人可以继续为他们的茶道而骄傲,我们却应该为中国的茶艺而自豪。也正因如此,中国的茶艺今天又开始走向世界,不但在西方有一大批的欧美人士在学习中国茶艺,惊叹中国的茶叶会有如此美妙的香气和滋味,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钦羡中国人把饮茶变成一门艺术。[4]就是在茶道王国的日本,现在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士对自己的茶道失去兴趣,而在学习芳香袭人充满艺术情趣的中国茶艺。
植根于生活和人性土壤之中的中国茶艺,永远与时俱进,永远焕发青春!
[参考文献]
[1]关剑平.茶与中国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2]陈文华.长江流域茶文化[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3]丁以寿.日本茶道草创与中日禅宗流派关系[J].农业考古,1997,(2).
[4]汊汉.西欧观众为东方茶艺喝彩[J].农业考古,2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