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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生命存在处境的关注
存在主义哲学的存在观认为,存在所指的东西“不是指个人对自身的理性认识,而是指孤独个人的非理性的情绪体验”。陶渊明常以“樊笼”、“尘网”、“羁鸟”、“池鱼”等来比喻自身的生活处境,与存在主义学派代表人物之一海德格尔用“烦”来概括此在生命状态是非常相似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海德格尔认为,“烦”是人生躲不掉的常态,生命总是伴随着违心的迎合与妥协,在与他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原本独立的个体不断地要抹掉自我最终沦为常人。陶渊明则比喻自己是被羁绊的鸟儿、困住的鱼儿,在世俗的尘网中被一点点剥夺自我与精神的独立自由,这是其他生活在俗世中的常人所没有关注和体悟到的。在《感士不遇赋》中,陶渊明“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感慨,生动表达了他被羁绊住自由的那种无奈、厌恶甚至恐惧之感,也深深地展现了他对此在生命存在处境的不满与失望之情。这种对生命个体本身生存处境的关注与体验,使得他更急切地想摆脱这种被羁绊被奴役的生命之“烦”的状态,更加渴望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与舒适。
二、对死亡的先行体验
死亡是哲学关注的核心对象之一,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是一种向死的存在,勇敢地直视死亡是智者面对生命最本己的东西而展现的“畏”,他不是畏惧,而是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有着清醒的认识。“畏使此在个别化为其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这种最本己的存在领会着自身,从本质上向各种可能性筹划自身。”陶渊明其诗文中对死亡的体悟和坦然态度,与海德格尔的死亡观极其相似。这种对死亡存在的坦然接受,在陶渊明的诗文中经常见到,但这种坦然不是天然而成的,而是经过陶渊明思想反复挣扎最终达到的一种修行后的境界。起初他面对死亡或者说在想到死之将至时也会有焦虑有不安,“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九日闲居》)“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饮酒其十五》)他的恐慌与焦虑使他对死亡有了无限的悲怆和无奈,这种情感体验在《岁暮和张常侍》中表现得更意味深远:市朝悽旧人,骤骥感悲泉。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冽冽气遂严,纷纷飞鸟还。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苦缠。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诗人因岁暮而感流年之速、己之将老死矣,借着晋宋易代的感伤来抚慰人生不得长的苦闷与无奈,多寂寥沧桑之感。又如《杂诗其三》,“日月有环周,我去不再阳。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这种对岁月难留、生命不再的痛惜虽然使人伤怀,但也体现了诗人对人生苦短、死亡不可避免的深刻认识。这种清醒深刻的认识使诗人没有过分沉浸在感伤中,反而是在看到死亡的客观存在后变得更加洒脱和释然,“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人生似幻化”可以说是真正了解或看透了天地之化育者,“终当归空无”虽有人力不能改变之无奈,但更多的则是对万物终有时的一种清醒认识和洒脱的释然。这些体悟也使诗人明白人生既然苦短难留,则应当及时行乐不辜负岁月良辰,“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酬刘柴桑》)又如《游斜川》中“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都表明了作者推崇及时行乐的生活原则,他的及时行乐不是消极的厌世,而是对不能逃避的死亡采取顺应自然的态度,如其《连雨独饮》中所言: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诗人开篇“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一句,就点出人在运行不息的天地之中必然会有一死的客观存在事理,接着写面对这“人生不满百”的慨叹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人生态度,采用吃药服食成仙的方法真能够与天长存吗?作者对此抱着质疑的态度:“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虽说借酒可以飘飘欲仙,然而“天岂去此哉”的现实还是不能摆脱的。一句“任真无所先”点中了诗人的心迹,其独任自然的心态,不拘世俗之累的孤傲人格,以及“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那种反省人生谈论生死的坦然,都蕴藏了深刻的人生感慨。陶渊明最令人佩服敬仰的,除了他能够泰然面对死亡外,更在于他能够大胆把死亡照进现实,在此在生的状态下去感悟死。在《挽歌诗其一》中他旷达坦然地诉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又如《挽歌诗其二》:“欲语口五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他勇敢猜测自己死后的情景,并大胆想象亲朋好友的反应与状态。在死后这一幅幅画面充斥脑海浏览一遍之后,他彻底悟透了生死的真谛,所以发出“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旷达感叹。
三、诗意地栖居
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曾提到“诗意地栖居”这一命题,陶渊明远离仕途的黑暗污浊与人世繁杂的关系,在宁静的田园中躬耕、赏菊、饮酒,多次拒绝他人请其入世做官的邀请,在一片清静简朴的庄园中享受着自我的宁静与满足。他对尘世繁杂的主动脱离,不是消极避世的逃避,而是在追求自我精神满足与舒适的过程中完成自我对生命本真的体验,用生命的感悟来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在抚琴赏菊的悠闲中释放对生活本真的热情,怡然自得、不骄不躁地还原着自然与本真,这份淡然与超脱,以具体真实的姿态印证着那句“诗意地栖居”。陶渊明诗意的生活来自于他对自然的热爱与追崇,是他“性本爱丘山”的真情流露,亦是他任真自得人生态度的深刻体现,他的任真人格与他的诗意生活互相熏染,二者交相呼应中建构了他独特深幽的人生境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首《饮酒其五》以一种超然的心态面对着生活,他的诗意不是有形的身体脱离,而是内心自我沉淀的宁静,所以即使“结庐在人境”也能“心远地自偏”。真正的诗意就是能够在繁杂中找到宁静,在污秽中寻求清新,把眼睛投向美好,就一定能收获美好。陶渊明的诗意,除了心境,还有他躬耕陇亩时的悠然与闲适。如《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首诗简单清新地描述了诗人一天的农田生活,读起来自然而开朗,没有丝毫的做作与伪装,“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们似乎看见一个农民安分守己地珍爱着自己的田地,勤劳恭谨,悠然自得。陶渊明“放下了士大夫很难放下的架子,参加了农耕劳动,并从心理上接纳了农耕劳动,在劳动中探求和确立生命的意义。”他热爱劳动,享受躬耕带给自己的乐趣,不以此为耻,并坚定地认为“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陶渊明的诗意栖居,还表现在他对待人生无常、困惑灾难时的泰然与旷达,那首《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足以展现陶渊明面对灾祸的坦然与淡定: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竚遥念,一盼周九天。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行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蒋薰评此诗说:“他人遇此变,都作牢骚愁苦语,先生不着一笔,末仅仰想东户,意在言外,此真能灵府独闲者。”
的确,陶渊明在生死祸福、“一宅无遗宇”之际,能够处之泰然,与他平日里看得雪亮不无关系,只有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才能够临危不变、笑看云卷云舒。他的诗意,还在于他能够固穷守贫,真正做到安贫乐道。他晚年生活窘迫,甚至过着乞食的生活。虽然贫困让他清醒地知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但他依然不为富贵所淫,不因为衣食而出卖自己的精神,认为“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在贫困中他依然享受自然与生命的乐趣,纵情饮酒、怡然赏菊,情兴处还会动情抚谈那把无弦琴,这样真挚热情地对待生活,正与海德格尔“诗意地栖居”不谋而合。但陶渊明的诗意人生不是一种高深空洞的哲学,而是在平凡、简朴的日常生活中拥有一颗诗意的心,给琐碎繁杂的生活赋予清新脱俗的雅致,在纯朴简陋中点亮生活的色彩,给生命以无限的魅力,也因此感染着后世千百年来的众多读者。陶渊明作为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诗人,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他的作品对古今中外的读者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任真自得、直道而行的人格及其淡泊自然、悠远空灵的诗格,以不可动摇的姿态屹立在文学丛林中,千百年来大放异彩。而他自身对自我价值的努力追寻,对生命存在处境的深刻关注,对死亡坦然旷达的理智态度,对诗意生活的不断追求,与存在主义哲学隔着时空遥相呼应,并透过其深幽高远的文字传达到读者心中,不断给研读他诗文的读者以心灵的震撼和人生指导。
作者:王颖单位: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