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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论丛杂志》2014年第三期
一、道教的意象
道教的意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即“有关神仙与仙境的意象”、“有关鬼魅精怪的意象”和“有关道士和各种法术的意象”[7](pp.382-386)。《邯郸梦记》在这三方面都有相关描写。《邯郸梦记》描写了一些道教中的仙境。在第三出《度世》中,吕洞宾上场吟诵了一首集唐诗歌:“蓬岛何曾见一人,披星戴月斩麒麟。无缘邀得乘风去,回向瀛洲看日轮。”之后又提到:“近奉东华帝旨,新修一座蓬莱山门,门外蟠桃一株,300年其花才放。”[6](p.2447)当吕洞宾告知何仙姑他要下凡度化人来扫花时,何仙姑提醒他:“蟠桃宴可早赶的上也?”[6](p.2448)蓬莱、瀛洲、三百年才开放的桃花、蟠桃盛宴、蓬莱、方丈的出现渲染了仙境的不凡。卢生醒悟之后,吕洞宾又带他去了“蓬莱方丈”[6](p.2559),那里有“高山流水”、“蓬莱沧海”,那里“三光不夜”、“四季长春”[6](p.2561-2562)。道教为了引导人入道,往往会描写仙境之美、现实世界之肮脏,并通过对比引发让人们对仙境的向往,进而入道修行,抛却人世。《邯郸梦记》中卢生在黄粱梦中经历的尔虞我诈的世界是极其丑陋的,这和仙境之美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度脱剧常常会描写一些鬼魅精怪。《邯郸梦记》对此描写不多,只有吕洞宾带卢生去蓬莱方丈时,以极少的篇幅介绍了沧海中的精怪:〔生〕呀,望见大海那蓬莱方丈了。那山上敢也有虎?便是这海子又有鲸鳌。〔吕笑介〕就里这海涛中,有三番十五众鳌鱼转眼。到的那山岛上,止一斤十六两白虎腾身[6](p.2562)。这里出现了各种精怪。言语不多,但对仙界起到一定的烘托作用。《邯郸梦记》提到一些道教的法术,如吕洞宾上场时介绍:道遇正阳子钟离权先生,能使飞升黄白之术,见贫道行旅消乏,将石子半斤,点成黄金一十八两,分付贫道仔细收用。贫道心中有疑,叩了一头,禀问师父:师父,此乃点石为金,后来仍变为石乎?师父说:五百年后,仍化为石。贫道立取黄金抛散,虽然一时济我缓急。可惜误了五百年后遇金人。师父哑然大笑:吕岩,吕岩,一点好心,可登仙界。遂将六一飞升之术,心心密证,口口相传[6](p.2447)。这里提到的飞升之术、黄白之术、点金术都是道家比较常见的神奇法术。其中,《邯郸梦记》写的比较多的是飞升之术。第三出,吕洞宾下凡度化人,他从蓬莱仙境出发,从空中探望,从而找寻有缘人:【醉春风】则为俺无挂碍的热心肠,引下些有商量来的清肺腑。这些时瞪着眼下山头,把世界几点儿来数,数。这底是三楚三齐,那底是三秦三晋,更有找不着的三吴三蜀。[6](p.2449)在岳阳楼没有发现可度之人后,只好“飞过洞庭湖”[6](p.2451),又向西北飞去:“只索望西北方迤逦而去”。正在空中飞行犹豫之时,发现“一道青气,贯燕之南,赵之北。不免捩转云头,顺风而去”[6](p.2452),然后“青蛇气,碧玉袍,按下了云头离碧霄,蓦过赵州桥,登上这邯郸道”[6](p.2454)。吕洞宾根据青气的指引,飞行来到邯郸道。吕洞宾度化卢生之后,又带着卢生飞行,“一匝眼过了海”[6](p.2562),来到了蓬莱方丈。《邯郸梦记》中最主要的道教法术是幻化术———卢生的黄粱梦。第四出,吕洞宾来到邯郸道等待卢生的出现,他知道卢生“沉障久深,心神难定”,“此非口舌所能动也”,于是打算运用幻化术:那驴儿鸡儿犬儿和那尘世中一班人物,但是精灵合用的,都要依吾法旨听用,不得有违。敕![6](p.2452)之后驴子变成了卢生梦中的妻子崔氏。这一点在黄粱梦中还多次出现,如第六出《赠试》中,崔氏和丫环的对话:〔老〕姐姐天上吊下一个卢郎。〔贴〕不是吊下卢郎,是个驴郎。〔旦〕蠢丫头说出本相[6](p.2464)。直到卢生梦醒后,依然无法理解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被设计好的梦幻,于是吕洞宾一一为他解释:〔吕笑介〕你那儿子,难道是你养的?〔生〕谁养的?〔吕〕是那店中鸡儿狗儿变的。〔生〕咳,明明的有妻,清河崔氏坐堂招夫。〔吕〕便是崔氏也是你那胯下青驴变的,卢配马为驴。〔生想介〕这等,一辈儿君王臣宰。从何而来?〔吕〕都是妄想游魂,参成世界[6](p.2558)。卢生的家人是由驴子,以及店中的鸡、狗幻化而成,所谓的“君王臣宰”也不过是“妄想游魂,参成世界”。一场黄粱美梦都是法术的结果罢了。当然,黄粱美梦的发生离不开一个神奇的物件———瓷枕。瓷枕之意,正如吕洞宾所说:“枕是头边枕,磁为心上慈。”[6](p.2448)枕头是用神奇的材料制成,打不碎,且具有能够满足人生愿望的神奇功能:〔众瞧介〕包儿里是个磁瓦枕,打碎他的!〔吕〕怎碎的他呵?〔客〕是什么生料,碎不的他?【白鹤子】〔吕〕是黄婆土筑了基,放在偃月炉。封固的是七般泥,用坎离为药物。〔客〕怎生下火?【幺】〔吕〕扇风囊随鼓铸,磁贡料写流珠。烧的那粉红丹色样殊,全不见枕根头一线儿丝痕路。〔客笑介〕枕儿两头大窟窿,敢是害头风出气的?【幺】〔吕〕这是按八风开地户,凭二曜透天枢。〔客〕到空空的亮。〔吕〕有甚的空笼样枕江山,早则是连环套通心腑。列位都来盹上一会么?〔客〕寡汉睡的。〔吕笑介〕到不寡哩。【幺】半凹儿承姹女。并枕的好妻夫。〔客〕有甚好处?〔吕〕好消息在其中,但枕着都有个回心处[6](p.2451)。卢生正是借助这个神奇的枕头开启了60年的得意人生:〔生作痴介〕我一时困倦起来了。〔丑〕想是饥乏了,小人炊黄粱为君一饭。〔生〕待我榻上打个盹。〔睡介〕少个枕儿。〔吕〕卢生,卢生,你待要一生得意。我解囊中赠君一枕。〔开囊取枕与生介〕【尾声】看你困中人无智把精神倒,你枕此枕呵,敢着你万事如期意气高。店主人,你去,煮黄粱要他美甘甘清睡个饱。〔吕下〕〔生作睡不稳介〕〔看枕介〕【懒画眉】这枕呵。不是藤穿刺绣锦编牙,好则是玉切香雕体势佳。呀,原来是磁州烧出的莹无瑕。却怎生两头漏出通明罅?……〔起向鬼门惊介〕缘何即留即渐的光明大。待俺跳入壶中细看他。〔做跳入枕中〕[6](pp.2456-2457)卢生梦醒之后,终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枕中一梦:【二郞神】难酬想,眼根前不尽的繁华相。当初是打从这枕儿裏去。〔提枕介〕枕儿内有路分明留去向,向其间打滚,影儿历历端详。难道这一星星都是谎?怎教人不护着这枕儿心怏?……〔吕〕这黄粱是水火勾当。好枕儿边问你那崔氏糟糠……〔吕笑介〕终不然水米无,蚤滚熟了山河半饷。你希迷想,怎不把来时路玉真重访。〔生笑介〕老翁教我把玉真重访。难道来时路还在这枕眼里?〔再看枕叹介〕咳,枕儿,枕儿,你把我卢生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啄木儿】〔吕〕成惊怳,忒遽忙,敲破了枕函,我也无伎俩。你拜了我,便要跟我云游了[6](p.2558)。枕头中的世界,一切都是虚幻,于是卢生的认识得到提高,拜吕洞宾而去。《邯郸梦记》对于神仙道人的描写集中于吕洞宾及八仙。八仙的出现主要是为了度化卢生,并帮助他提高认识。因蓬莱山门缺一位扫花使者,于是吕洞宾下凡度化一人来充任。吕洞宾先来到他熟悉的岳阳楼,可惜没有遇到有缘人,之后在清气的指引下来到邯郸道。为了更好地度化卢生,吕洞宾借助瓷枕,让卢生有了一场黄粱美梦。梦醒之后,卢生醒悟,吕洞宾度化的任务也完成了,他带着卢生来到蓬莱仙界。此时八仙聚齐,他们认为“世上人,不学仙真是蠢”[6](p.2563),他们训导卢生,应抛却红尘,断绝欲望,求仙访道才是正道。
二、道教的人生哲理
鲁迅说:“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8](p.285)道教在文人的血液中一脉相承。封建时代,文人士大夫对于道教的追求集中于对道教包含的人生哲理的向往,这种人生哲理包含三个层次,即“以自然恬淡、寡欲少私为特征的生活情趣;以清净虚名、无思无虑为特征的心理境界;以这种生活情趣与心理境界为主,以养气守神等健身方法为辅,赢得的良好的生理状态”[7](p.307)。明代中后期,世风变化,然而,对于道教包含的这种人生哲理的追求,依然深藏于文人志士的心中。汤显祖的《邯郸记》对于道教中的这些人生哲理也进行了表现。《邯郸梦记》中的卢生拥有太多的人生欲望,他对于眼前的舒适生活相当不满,毫不掩饰自己对美好人生的渴求:“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然后可以言得意也。”[6](p.2456)在吕洞宾提供的枕头中,卢生实现了自己所有的理想。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幻。因此,卢生在梦醒后认识到人生如梦,毅然入道:“卢生如今惺悟了,人生眷属,亦犹是耳。岂有真实相乎?其间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6](p.2558)入道则意味着清心寡欲,卢生向吕洞宾保证自己不再贪恋尘世的欲望:“求道之人,草衣木食,露宿风餐。”[6](p.2559)为了强调道教的这种认识,汤显祖让八仙再次点醒卢生:【浪淘沙】〔汉〕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我是个痴人。【前腔】〔曹〕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前腔】〔李〕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前腔】〔蓝〕甚么大冤亲?窜贬在烟尘,云阳市斩首泼鲜新。受过的凄惶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前腔】〔韩〕甚么大阶勋?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前腔】〔何〕甚么大恩亲?才到八旬,还乞恩忍死护儿孙。闹喳喳孝堂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6](p.2564)八仙提点,娇妻、状元、功名、子孙,此类人世渴慕的追求不过是虚无,放弃尘世、清心寡欲才是最佳选择。在黄粱梦中,卢生的功名进取最为惊心动魄,尤其所包含的与宇文融你来我往的残酷斗争,把文人士子争夺功名的现实血淋淋地表现出来。宇文融三番五次地陷害,卢生接二连三地因祸得福。当卢生达到功勋显著的顶峰时,诬陷迫害的打击几乎使之丧命。在鬼门关生不如死的历练后,卢生再次返回朝廷,最终手握大权,把持朝政,享受着奢侈淫逸、富贵豪华的生活。人生极乐,不过如此。而这一切都是功名带来的结果。在梦醒之后,卢生感叹:“风流账,难算场。死生情,空跳浪,埋头午梦人胡撞。刚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甚么张灯吃饭才停当?罢了,功名身外事,俺都不去料理他,只拜了师父罢。〔拜介〕似黄粱。浮生稊米,都付与滚锅汤。”[6](p.2558)梦中一生为虚名所累,为功名所累,却不知清净虚名才是最自然的心理状态。卢生醒后终于知道功名为自己带来的不过是假象罢了。求道访仙的最终目的是健康长寿,获得永生。道教这一要义,通过《邯郸梦记》卢生两次面对死亡来表现。宇文融嫉恨卢生开边成功,于是诬陷卢生有通敌之罪,结果轻信谗言的皇帝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将卢生斩首。得知消息后,卢生深深地悔恨自己因欲望太多而导致的苦果:“吾家本山东,有良田数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复衣短裘,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矣。”[6](p.2516)之后,宇文融的诡计被揭穿,卢生回朝为相,获得人生极大的满足。此时的卢生最渴望的是获得永生,以便永远地享用这奢华淫逸的生活。于是,八十高龄的卢生以荒淫无耻的采占术祈求长生不老。但是,采占术并没有给他带来健康,反而加速了他生命的灭亡。带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卢生结束了梦中之旅。贪得无厌的卢生在梦中并没有得到永生,而是不断地面对死亡,一次是对手宇文融带来的,另一次是自己的生命限制带来的。两次死亡的考验,他都无法躲避,这恰恰说明现实人生的局限性。因而梦醒之后,入道求仙,也是为了超越现实人生的局限从而获得永久的健康的生命。在仙境,“甲子何劳问,蓬山好看春”[6](p.2653),永远不必为性命的长短而烦忧,“毕竟是游仙梦稳”[6](p.2565)。
三、对道教色彩的淡化
作为最经典的黄粱梦故事,《邯郸梦记》的天然道教色彩是命中注定的。但仅仅以此来断定这部戏剧是全部意义上的度脱剧或者神仙道化剧,有些过于简单地否定了《邯郸梦记》的个性色彩。如果深入分析,可以发现,《邯郸梦记》在很多方面极力削弱道教色彩,这种努力使该剧与宣扬道教思想的神仙道化剧有了一种区别,而浓郁的文人气和世俗气使《邯郸梦记》焕发出独具特色的魅力。首先,从度脱剧的结构说起。度脱剧的情节结构一般强调度人者帮助被度者成仙的过程,其中最重视的是“帮助”行为的产生,包括各种言语、行为、手段等,如马致远的《黄粱梦》中,钟离权甚至三番五次地幻化成各种形象直接入梦,强烈参与到对吕洞宾的点化成仙中。然而《邯郸梦记》在吕洞宾度化卢生的过程中,把卢生的黄粱梦作为重点来写,从而强调了被度者的经历。虽然黄粱梦是作为吕洞宾度化卢生的方式而存在的,他是整个梦幻的掌控者,但是,我们在黄粱梦中常常会忘记了这个造梦者的存在,除了卢生入梦、梦醒的情节(因为有吕洞宾携枕出现)。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在整体故事结构篇幅中,大大拉长了黄粱梦的过程,全文30出中黄粱梦部分有25出,然而,这部分故事情节中吕洞宾完全缺失,造成了度人者不在场的事实,由此突出了卢生的个人经历;二是黄粱梦本身具有现实存在的独立性,不论是否有枕头,也不论是否有吕洞宾,一个普通人做一个美美的白日梦,这是能够实现的,“帮助”的行为容易受到质疑和忽视,引起重视的反而是这个做梦者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黄粱梦?与“帮助”行为在《邯郸梦记》中的先天不足相应的还有道教意象的不足。尽管《邯郸梦记》描写了仙境、八仙、精怪和法术,但是这些意象和黄粱梦中的世俗世界与意象相比,却实在有些孱弱。《入梦》中精彩的入赘高门情节、《赠试》中关于科举的雄心勃勃、《骄宴》中豪取状元的有恃无恐、《东巡》中奢侈铺张的巡游之旅、《大捷》中的轻取番军的卓越功勋、《勒功》中开边刻石的名垂千古,等等。一件件人间得意之事,在作家的渲染下如此瑰丽多彩,致使道教的意象黯然失色,实在不能引起人们摆脱现有世界、求仙访道的决心和信心。此外,《邯郸梦记》还有意使用背离、诙谐的手法,削弱道教的庄重性和权威感,例如,对于法术的描写,集中在黄粱梦,但借助瓷枕而产生的幻化术与道教的崇尚又是不同的;对于八仙群像的描写,充满奚落的不敬,尤其是吕洞宾在岳阳楼被两个客人欺辱的情节,诙谐的调子中隐含对道教的一种质疑。其次,从度人者的启悟模式来看。度脱剧一般强调度人者对被度者的启悟:在度人者的帮助下,被度者舍弃原有的世界,进入面对考验的世界,通过导师的启悟,最终超越自我,达到新的认识,从而回归宗教。这里面隐含着“舍弃—启悟—回归”的过程,同时,这一过程也必须在导师的启悟下才可以完成。启悟模式的存在,使度人者“显得十分主动和活跃”,而被度者的“个性、个人意念、个人力量被淹没,显得全无意义。被度者之所以能悟道,并非因为个人的挣扎和力量,反而只是度人者计划的一项必然产品”。如果以这种常规的启悟模式的角度,结合启悟导师吕洞宾形象在黄粱梦中的隐身及“度人”行为的失重,《邯郸梦记》的分析则会陷入无解的困惑。其中问题的关键在于《邯郸梦记》的情节演进是在度脱剧的结构中以被度者的体验为重点和方向的,可以称之为“体验模式”。二者的区别如图3所示:图3从图3中可以看出,在体验模式中,体验环节占了最大的比重,情节的演进以被度者卢生为主;在启悟模式中,三个环节的比重分配比较均匀,情节演进以度人者为主。二者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体验模式中卢生的体验是重点。由此,我们不得不再次审视被度者卢生的体验。卢生的体验,根据黄粱梦的内容,包括五部分:娶高门女、状元及第、出将入相、子孙昌盛、八十寿终(见图1)。卢生入梦后无意中闯入崔氏豪宅,没料到被崔氏逼婚。崔氏长居豪宅的思春之情是真诚的,逼婚的举动是大胆的,卢生入赘的愿望是迫切的。一对有缘人终成夫妻。随后,谙熟官场潜规则的崔氏给卢生指明了进取之路,卢生带着万贯家财,打点关系,居然买通了朝廷上下,文武百官,连高力士也昧着良心大赞卢生才华出众,果然,卢生高中状元。但是,挂万漏一,偏偏忘了贿赂宇文融,这给卢生带来一连串的打击。令人惊叹的是,卢生在与宇文融的斗争中发挥出卓越的才智,最终一步步走向事业的顶峰。尽管其间差点丧命,但坚持、信念、城府终于使他躲过了灾难,达到人生欲求的全部满足。通过体验,我们可以看到被度者卢生拥有的全部个性———贪婪、顽强、聪慧、机敏、勇敢、真诚、宽容。原本在启悟模式中应该被设计好的人物,在体验模式中获得完全的解放:他们性格突出又个性鲜明,例如,卢生甚至包括野心勃勃又光彩照人的崔氏、心狠手辣又残忍狠毒的宇文融、卑鄙无耻又毫无主见的裴光庭和萧嵩。这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以自己的个性力量牵引着情节的发展和转变,如卢生的开河、平番,崔氏的逼婚、救夫,宇文融的一计接一计。人物内心的复杂、矛盾与纠结得到展现。最后,从人生哲理来看,《邯郸梦记》中道教的认识和世俗感悟交织在一起,后者的放大无形中削弱对道教思想的表达。在黄粱美梦中,卢生在一次次的机遇中努力爬升,并得出许多关于世俗人生的感悟。这些认识包含非常功利的色彩,同时也帮助卢生演绎出越来越得意的人生。入赘高门后,卢生把婚姻归之为命运:“三十无家。邯郸县偶然存札。”[6](p.2459)崔氏要卢生考取功名时,卢生先是拒绝:“今日天缘,现成受用,功名二字,再也休提。”当崔氏为他准备好钱财和门路后,卢生立刻精神抖擞:“葫芦提田舍郞,仗娇妻有志纲,赠家兄送上黄金榜。”
中了状元,题诗肆无忌惮:“香飘醉墨粉红催,天子门生带笑来。自是玉皇亲判与,嫦娥不用老官媒。”[6](p.2472)到陕州用盐醋法开河成功,于是认为:“功已成矣,河已通矣,当铸铁牛于河岸之上,以挽重舟,头向河南,尾向河北;一面催攒入关粮运,兼以招引四方商贾奇货,聚于此州;一面奏知圣上,东游观览胜景;也不枉陕州百姓之劳。”[6](pp.2481-2482)在领兵抗击番兵过程中,卢生巧用红叶奸计,最终大获全胜,于“一面飞书奏捷,一面乘胜长驱。”[6](p.2504)开边900里后,功成刻石纪念:“可磨削天山一片石,纪功而还。”[6](p.2505)听闻流放鬼门关,卢生的牵挂依然是娇妻、子孙:“天呵,人非土木,谁忍骨肉生离?则怕累了贤妻,害了这几个业种”[6](p.2520)。又嘱咐妻子崔氏:“休的苦了儿女”,“你则索小心儿守着我万里生还也朝上马。”[6](p.2521)在鬼门关,崖州司户百般折磨卢生,卢生始终认定“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6](p.2540),以保存性命。钦取回朝时,卢生以“世情之常”[6](p.2541)原谅了崖州司户,同时卢生又清醒地认识到:“皇宣一纸鸾缄”[6](p.2542)才是自己命运变化的根本。回朝为相,权倾天下,卢生无不满足地说:“吾今可谓得意之极矣。【尾声】论功名,为将相,也是六十载擎天架海梁。夫人,向后呵,则把这富贵荣华和咱慢慢的享。”
卢生在临终前,给自己的一生做了一个满意的总结:臣本山东书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序。过蒙荣奖,特受鸿私。出拥旄钺,入升鼎辅。周旋中外,绵历岁年。有忝恩造,无裨圣化。负乘致寇,履薄临兢。日极一日,不知老之将至。今年八十余,位历三公。钟漏并歇,筋骸俱敝。弥留沉困,永辞圣代。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6](p.2556)面对即将消失的生命,卢生安慰妻子、儿子和同僚:“人生到此足矣……俺去了也。”[6](p.2556)卢生是带着满足离去的。他实现了所有的人生理想,且享受了人生得意的全部。他对世界的认识、对欲望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其黄粱梦之所以精彩的根本。黄粱梦中的卢生,所有的体验下的认识都指向人生的世俗欲望的达成。没有启悟模式中面对考验而来的一步步提升人生智慧,进而超越自我,达到回归。在《邯郸梦记》中的“体验模式”下,一切困难、一切考验都变成了通向欲望满足的世俗世界的门径,因而“体验”得到加倍的放大,甚至连卢生的梦后的醒悟,也是以黄粱梦的体验真切为根本。人生如梦,但梦中的人生依然久久萦绕心头。梦已经醒来,而虚幻的梦幻让人恋恋不舍。卢生按照度脱剧的模式不得不看破红尘,归道而去。但是现实生活中的读者,通过黄粱梦的丰富叙事,更乐意接受的是在卢生在世俗生活中的功利认识,在卢生体验的真诚认识中燃起了更多的欲望追求。这种强烈的渴望完全超越了《邯郸梦记》在《生寤》《合仙》两出中,表达直白简单的道教人生哲理,从而使作品意义的导向更多地偏离了道教的诉求。
四、小结
第一,黄粱梦的天然宗教背景使《邯郸梦记》对度脱剧模式的选择成为一种必然,但这并不是作品的全部意义。通过《邯郸梦记》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度脱剧包含两种结构形式:一是以度人者为核心的启悟模式;二是以被度者为核心的体验模式。在传统的分析中,由于度脱剧的论述偏重于度人者,因而忽视了体验模式的发现。第二,体验模式的度脱剧强调被度者的个性特点与内心矛盾,这与启悟模式中被度者的失语、度人者的强势表现是完全不同的。《邯郸梦记》之所以能够成为永恒的经典,其关键性的原因在于通过体验模式把卢生的全部性格真诚地表现出来,给黄粱梦中的所有人物赋予鲜明的个性,同时通过世俗生活的全面诠释表达对现实世界的真诚热爱。这种现实世界虽然包含欺诈、堕落、虚伪、狂妄,这些人物虽然有些卑鄙、狡诈,但这世俗生活中的世界和人都是令人向往的。体验模式仍然以归道为最终的结果,其立足点仍然在世俗世界。第三,世俗生活与人生欲望的表现是作家不可超越的时代选择,道教思想与世俗追求的矛盾思想表现是作家汤显祖个人思想矛盾不可超越的自我选择。正是这两个无法超越的选择影响了《邯郸梦记》对体验模式的重视。身处晚明时代,世俗生活的繁荣成为剧本创作的直接来源;汤显祖本身以儒家思想为主,又杂糅了佛道思想,这使作家在创作中对道教世界的描写缺乏信心。
作者:郑艳玲单位:燕山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