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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北大学学报》2015年第六期
摘要:
清初文人陈祚明编《采菽堂古诗评选》,在举世师法盛唐的风气中独标汉魏古诗的典范意义。他以为与近体格律诗相比,古诗的长处在于情感真挚,朴实无华,因而重视对古诗的玩味可纠正明中叶以来虚浮矫饰之弊。由他的《古诗十九首》的评语可以看出,他对于古诗艺术魅力的关注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日常化的情感类型,即探究“人同有之情”,强调失意与离别;二是“善藏”与“不出正意”的抒情方式,强调“人情本曲”,达情需含蓄委婉。
关键词:
陈祚明;古诗;情感类型;抒情方式
清初学者陈祚明(1623年~1674年)有《采菽堂古诗选》四十卷及补遗四卷,选录唐以前的四言、五言古诗两千余首,各诗之后还有详略不等的点评,属于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为数不多的古诗评选,但由于作者布衣终生,诗文创作水平一般,在文学史上知名度不高,他的批评思想及成就较少被关注。本文根据今人李金松先生点校本《采菽堂古诗评选》,对陈祚明古诗批评思想与批评方法略作论述,以引起学者进一步的研究。
1情感与诗歌艺术之关系
陈祚明原籍浙江钱塘(今杭州),顺治乙未年(1655年)应好友严沆之邀前往北京,开始了他在京城的游馆生涯。周荣《春酒堂诗话》载:“陈胤倩(祚明字)诗,主风神而次气骨,主婉畅而次宏壮。尝指摘少陵诗,目为枵句,如‘乾坤’、‘万里’诸语。余笑曰:君奈何又有‘乾坤一布鞵’之句耶?相与大笑。忆此在己亥(1659年)春慈仁寺雪松下,今成畴昔矣。录及为之潸然。”[1]108主“风神”、“婉畅”大概是当时京城的诗歌风气,到康熙年间,进一步演化为以王士祯为代表的“神韵”风尚,而王氏“神韵”说主要是一种近体诗的创作原则。当时文人们竞相研摹近体格律诗的句法,应酬唱和亦主要采用近体。陈祚明的《稽留山人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33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所收自己的诗作也以五七言律诗居多。那他对诗歌评选却指向古诗的用意何在呢?在《采菽堂古诗选》凡例中,陈祚明表述了自己孜孜于古诗评选的用意:“古诗自汉迄隋代远矣,大抵多五言,齐、梁稍趋之律。学者盖目为古诗,与近体判然,是近体之源也。今为近体,如不读古诗,见不高,取材也狭隘。坐下俚。初盛唐密迩六朝,人各有所宗法,如陶、谢、庾、鲍、阴、何,自太白、少陵亹亹(勤勉不倦)于兹,故所诣卓。中、晚之衰也,即奉唐人为典型,故调益靡。”[2]9可见,作者选择古诗加以评选不是出于个人趣味,而是基于他对中国诗歌发展史的理解。审视汉唐近千年的诗歌历史,古诗不仅仅是唐人诗体与律诗相对的一种,而且存在于自汉代到隋代的八百余年,代表着先唐国人的性情和思想。自严羽主张师法盛唐,后人主要尊奉唐体,汉魏古诗渐被遗忘。但唐诗并非空穴来风,律体孕育于齐梁时代,但齐梁诗也是从汉魏五言诗中孕育出来的。李、杜为代表的盛唐诗人的杰出成就,就是在取法六朝的基础上取得的。而后人只知道学盛唐诗,却淡忘了盛唐诗的来源出处,必然导致见解低下,取材褊狭,思路僵化。中晚唐及宋人诗歌不及盛唐的原因即在其仅奉唐人为典范,而遗忘了先唐八百年的古诗传统。乾隆时代的大学士沈德潜编《古诗源》,也有感于明代中叶以来学诗者“守乎唐而不能上穷其源”,强调“唐诗者宋元之上流。而古诗又唐人之发源也”[3]《古诗源序》一,与陈祚明的观点如出一辙。
那么先唐八百年的古诗与唐以后诗相比究竟有哪些优长?能够给后世作者提供哪些滋养?陈祚明并没有明确说明,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在凡例中,陈祚明以为“诗之大旨惟情与辞”,情、辞二者,他又尤其重视情之“真”。他说:“诗者,思也,惟其情之是已。”[2]1如果无实情而繁称多辞、枝枝蔓蔓,必然会堕入靡丽之弊。他还说:“古诗真者体自高,言其情必能切至,与附会者不同。”[2]卷三王昭君《怨诗》评语:由于古诗并不以属对工稳、练字恰切取胜,那么它对于近体的优势就惟有“情之真”了。明代公安派追摹真情的诗歌,只注意到民间歌谣,而并没有想到古诗。到近代,王国维以为“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4]1。而他衡量境界的尺度则是“真感情、真景物”,这显然与陈祚明古诗评价的尺度相应。陈祚明注意到情感之深挚与诗歌艺术魅力的关系,他评西晋诗人潘岳与陆机云:“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所嫌弊端繁冗,不能裁节,有逊乐府、古诗含蓄不尽之妙耳。安仁过情,士衡不及情。安仁任天真,士衡准古法。夫诗以道情,天真既优,而以古法绳之,曰未尽善可也。盖古人之能用古法者,中亦以天真为本也。情则不及,而曰吾能用古法,无实而袭其形,何益乎?安仁有诗,士衡无诗,钟嵘惟用声格论诗,曾未窥见诗旨。其所云‘陆深而芜,潘浅而尽’,互易评之,恰似不谬矣!不知所见何以颠倒至此!”《世说新语•文学》载孙绰语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5]《文学》第四,第89条可见,所谓“陆深而芜,潘浅而尽”实为东晋诗人孙绰所言,由于《世说新语》在士林中的流行,这个评语已成千古定论。陈祚明从二人诗歌文本实际出发,以为潘岳深情淋漓,旁写曲诉,宛转不休,而缺陷在于繁复冗长,有失古诗含蓄不尽之妙,此所谓“过情”之失。至于陆机的五言诗,也不乏宛转言情者,如《拟古八首》、《赴洛道中作二首》、《赠弟士龙》等作,钟嵘《诗品》置于上品。与潘岳相比,陆机更注重对仗及用典,诗句深奥难解,这一点大概是陆氏的欠缺之处。陈祚明对二人的对比总体上以“情感”为尺度,“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一语可简化为“情深语佳”,与韩愈之“气盛言宜”含义相同,以为只要情感深挚,其艺术魅力自然超迈。
2唯“情”妙在“言人同有之情”
陈祚明大概从周荣所记慈仁寺雪松下说诗之年(1659年)就已开始编辑《采菽堂古诗评选》,直到康熙十三年作者去世为止,历时十五年之久,倾注了编者大量心血。这本评选比王夫之《古诗评选》要系统全面,又比《古诗源》的评语详尽深刻。就古诗批评之周详深刻而言,《采菽堂古诗评选》应该列于清代第一,为了说明其批评成就,本文仅引述其对《古诗十九首》评语为例加以阐述。《古诗十九首》是梁代昭明太子萧统收录在《文选》卷二十九中的十九首五言古诗,从钟嵘《诗品》开始,即被视为汉诗典范,陈祚明对《古诗十九首》点评较其他诗篇更为详尽,足以代表其批评的总体成就。其总评云:《古诗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生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生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唯此二意,而低回反覆,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2]80-81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称《古诗十九首》“婉转附物,怊怅切情”[6]卷二66。陈祚明进一步分析所“切”之情。他首先从《古诗十九首》见出一种人所共有的“普通情感”,即“人同有之情”。他以为诗歌中的“辞”可能一代一代有所变化,产生新的诗体,而“情”则千秋未有改易。这样,前代人悲欢得失、感时命物、离合怨慕的诗篇就有可能与后世读者产生共感共鸣,诗歌因为写同有之情而具有动人的力量。对此金圣叹亦云:“作诗……说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读者应声滴泪。”[7]卷四《古诗十九首》道出了人类所共有的生命体验,展现了人类情感的基型和共相,所以惊心动魄,感人至深。其次,他还考察了人类普通情感的两种类型:一为失意。人人都有理想和愿望,都因实现理想而欣慰,也都为无法获得而感伤。试想一个胸怀大志、背井离乡追寻仕途的游子,带着满腔热血,却仕途艰难,壮志难酬。“人情莫不思得志”,生命的轨迹伴随着的是无尽的志向和追求,可“得志者有几”,有人虽已享高官厚禄,却也终不满足,更何况是贫贱之人?而更加悲哀的是“志不可得”却忽觉光阴逝去,感慨忧愁。二为别离。人人都愿与爱的人相守,但难免会经历离别,或生离或死别,而往往相聚之时无法体会久别重逢的难得和可贵。游子在异乡眷念爱妻,思念故乡都是人人所同有的感受。再加上漂泊不得志,昔日旧友渐渐离己而去,甚觉人生灰暗,忧愁万分。
《古诗十九首》由于对失意、离别这样人类共有情感反复低回,唱叹不已,所以“意悲而远”,具有感人的力量。人类情感当然不止上述两种类型,只是这两种情感最适合诗歌表现。诗人结合各种人生情态将它们形诸语言,反复唱叹,形成感人的艺术力量。对《古诗十九首》情感的认识,可与陈祚明形成对比的是元末明初的诗论家刘履。他在《风雅翼》卷一《选诗补注》中,以朱熹《诗集传》的宗旨解释《古诗十九首》,以为“行行重行行”一诗为“贤者不得于君,退处遐远,思而不忍忘,故作是诗”,具体而言:“初离君侧之时,已有生别之悲矣,至于万里道阻,会面无期,比之物生异方,各随所处,又安得不思慕者乎!夫以相去日远,相思愈瘦,而游子所以不复顾念还返者,第以阴邪之君上蔽于君,使贤路不通,犹浮云之蔽白日也。然我之思君不置,甚底于老宜如何哉?惟自遣释,努力加餐而已。盖《卷耳》‘酌金罍’、‘不永怀’之意。观其见弃如此,而但归咎于谗佞,曾无一语怨及其君,忠厚之至也。”通过系统解释,刘履将诗意完全附会到“君臣之义”上去,而情感特征则是“哀而不伤”,忠厚之至。又说“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一诗:“贤者既出仕久而未见亲用,自伤不得及时行道以扬名后世,将与碌碌庸人俱老死而无闻,是以不忍斥其君,乃托新婚夫妇为喻而作是诗”[8]卷一。这种源自汉代经学解释方式的牵强附会之处不言而喻,但还是不断有人附和。比陈祚明稍后的吴淇,在其《六朝选诗定论》中评《古诗十九首》云:“《古诗十九首》不出于一手,作于一时,要皆臣不得于君则托之于夫妇朋友,深合风人之旨,后世作者,皆不出其范围。”[9]77相比之下,陈祚明对古诗情感类型的分析,已经摆脱了在中国源远流长的儒家经学模式,而回归到日常生命体验中,他对于诗歌魅力的揭示,也因此真切不隔。诗人将情感形诸语言,见诸诗篇,批评家又如何以其独具的慧眼将情感从诗篇中揭示出来?下面看陈祚明对具体诗篇的解读。其十二:“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这首诗隐含的作者或抒情主人公是一位燕赵佳人,她东城远眺,感到四时迁流,将近岁暮(亦隐含主人公青春流逝),心中充满迟暮怀人之感。①
但她还是不想为情所困,欲“荡涤放情志”,振作起来,她穿好衣服,打扮得美丽动人,坐在窗前弹琴,但发出的音响却充满悲伤,最后发现自己整个人还是为思念所困。最后两句表达了主人公的终极愿望。这首表现男女离别相思的诗,陈祚明却说其表现“怀才不遇,而无缘以通”:“其所望必且登之细旃,坐而论道,三沐而升,九宾而礼,方遂本怀。”[2]86这样的解释显然已经暗含了儒家诗学中的比兴之义,即以为实有的男女情感具有象征意义,“美者颜如玉”表征才华卓著,“思为双飞燕”表征一种知遇愿望。之所以会回到儒家比兴之义,是由于今人所谓“爱情”在清初尚未成为一种普遍意识。陈祚明读到这样具有明显“爱情”意味的诗时,他也不会从男女情爱角度理解。而对于“坐而论道”的描述,又似乎与陈祚明个人的身世体验有关。据李金松先生《采菽堂古诗选》前言所述,陈祚明于顺治十二年自杭州流寓北京,经历了十九年的游馆生涯,其间或“拥书买文”,困窘贫苦,直到1674年客死京城。他可能经常参加一些文士聚会,而他永远不是那个坐而论道,赢得满堂喝彩的中心人物,所以他对这样的人物艳羡至极。所谓“本怀”,不就是他个人愿望吗?
又如其一《行行重行行》评语:“生别离者,毕生不复得再见也。”人生最苦痛者,莫过于生离作死别,明知“不更得会,而心未已”者,最为痛楚,满心自欺,满心伤痛。人只有经历了情感或者痛苦的积淀才会有深沉的哀思和咏叹,故曰:“人惟有情而不能语,故咏叹已以传之。”生而为人,便难逃爱恨情仇的纠葛,盖陈祚明也不会例外。远游在外,孤苦无依,离别之苦溢于言表。如《古诗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评语:“宛洛固繁华,而驽马来游,心意何可娱也!”满心失意者,目睹京城的繁华,内心并无“游”之乐,更多的是不得志的神伤,何来“娱”,大概都是“睹繁华,伤贫贱”吧。陈祚明远离家乡,赴京游馆,乃生活所迫,身处闹市,盖与诗中游子有一样的悲苦心境,因而深深慨叹“何可娱也”,只有对“贫贱”的无尽感伤吧!其十九写客居思归,似乎更能引发陈祚明的某些感触:“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陈评曰:“客行有何乐?故言乐者,言虽乐,亦不如归,况不乐乎!”[2]88原句明明是“客行虽云乐”,陈祚明却要用一个反问句强调客行之人无乐可言,这显然是从他自己的“客行”体验得出的结论。他在京城有十九年的“客行”经历,其中滋味从这个评语中可以窥见。然后替主人公设想,说诗人的意思是客行即使快乐,也不如回到家里,更何况客行本来就无乐可言。可见陈祚明对所谓“同有之情”的体验,更多地结合了自己的生命体验。王国维评价《古诗十九首》情感特征:“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紈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4]13“‘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常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4]19“不隔”就言情的真切水平说,这里所举四例,所言的都是真切不隔的情感,而这种“真切”并不需要某种艺术策略来实现,其本身就是一种真挚的生命情怀毫无遮拦的表达。“生年不满百”说人的现实生命情状,“常怀千岁忧”是说人常会忧及千岁,为子孙打算,“昼短夜长”重申这种现实和思想情态的不和谐,劝人当此生命盛年,“行乐当及时”。“服食求神仙”四句为第十二首末尾四句,本诗也是“及时行乐”主题,开篇以长安东门外郭北墓起兴,讲人生如寄,圣贤也难免一死,服食求仙也难以长命,不如饮美酒,服纨素,及时行乐。②“昔为倡家女”四句为“青青河畔草”一诗最后四句,可视为“倡家女”的心声,所以被指为“淫词”;“何不策高足”四句为强盗语,所以被视为“鄙词”。正因为率真无伪,也便没有了“淫鄙”之感。王国维这种带有近代意识的观点,在清初陈祚明那里早有先例。
3唯“辞”雅于“经营惨淡”
情感体验之外,陈祚明还看到了《古诗十九首》言情方式上的高妙之处。他以为《古诗十九首》“言情为本”。而“人情本曲”,抒情方式也必以含蓄委婉为最佳。《古诗十九首》总评云:“《古诗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2]81在点评中,他探讨了《古诗十九首》之“宛曲”效果的实现方式。“反言”即正话反说,曲达其意。情到至极处,往往魂牵梦萦,徘徊度量,本来是如此的事实,却要假想种种可能的存在而聊以自慰。如《古诗十九首》其十九《明月何皎皎》第三句云:“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自古有言“乐不思蜀”,“乐而忘归”,而既然“客行”,“云乐”,却为何要“早归”?前后矛盾,与常理背道而驰。陈祚明评曰:“客行有何乐?故言乐者,言虽乐,亦不如归,况不乐乎!”指出诗人言“客行虽云乐”却又渲染出孤独落寞的氛围,是“反言”,明知云游旅居的生活艰难悲苦,却道之以“乐”安慰自己,而“不如归”巧妙地道出了隐含在内心的真意,一个“乐”字反衬诗人内心的苦闷与悲怆,令悲切意更浓。这样一来“反言”远比直抒胸臆来得委婉真切。
又如其一《行行重行行》写一位思妇对离家远行、久别不归的丈夫的思念和怨情。陈祚明评此诗“用意曲尽”,评“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二句言:“盖道路所不经由,信息所难传达,阻则难行,长则难至,是二意,故曰‘且’。‘安可知’者,可知也。可知不更得会而心未已,故强言‘安可知’。”他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四句言:“思君已令人老矣,况岁月易晚,死亡甚速,今生必当永别,弃娟不顾,审矣。然或者幸不即死,冀倖万一,犹有见期,故努力加餐,姑留此未死之身以待之。”[2]81上述评语点出了《古诗十九首》看似直抒情感,却处处留有余地。明明知道会面已遥遥无期,却言“安可知”,设想万一还有再见之日。明知今生已是永别,却还设想万一有生之年还能一睹对方容颜。陈祚明的点评真切地呈现了主人公反复思量,徘徊念想的情感脉动,可谓“一针见血”地将诗歌曲尽处的真意展现得淋漓尽致。又其七《明月皎夜光》写失意之士怨朋友不相援救,前半段着力描绘秋的萧瑟与凄凉带来的“时节忽复易”之感,转入后半段才开始续写新贵弃旧交引起的“虚名复何益”的愁苦。陈祚明评曰:“古诗妙在章法转变。落落然若上下不相属者,其用意善藏也。”[2]83
“用意善藏”点出此诗要害。诗中主旨是“贫贱失志,慨友人之不援”,但“前段止写景”,“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以不言情,故若与下不相属”,但“萧条满目,失志人尤易感之”,此诗描绘的萧条满目之秋,能以此吸引愁苦失志之人来以此感怀融情于景,将情感蕴含在秋的无尽凄凉之中,正可见含蓄不尽之妙。其十三《驱车上东门》写生命短促如“朝露”,不如及时行乐。陈评云:“此诗感慨激切,甚矣。然通篇不露正意一字,盖其意所愿,据要路,树功名,光旂常,颂竹帛,而度不可得,年命甚促,今生已矣!转瞬与泉下人等耳!神仙不可至,不如放意娱乐,勿复念此。其勿复念此者,正不能不念也。夫‘饮酒被纨素’,果遂足乐乎?与‘极宴娱心意,荣名以为宝’同一旨,妙在全不出正意,故佳。愈淋漓,愈含蓄。”[2]86诗人将自己追求功名,登堂入室的真实情谊隐藏起来,故作姿态,以及时行乐的感概巧妙言之,这种“善藏”的手法能达到直抒胸臆所达不到的效果。张健《清代诗学研究》云:“在陈祚明看来,‘言情能尽’的境界,恰恰不是通过‘以言言之’‘言尚其尽’的方式能够达到的,而只是通过‘不以言言之’‘言尚不尽’的方式才能达到,也就是说把情感直说出来、都说出来,恰恰不能把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反倒是不把情感直说出来、不都说出来,才能把情感表现淋的漓尽致。”[10]219陈祚明在《古诗十九首》点评中的“不使情为径直之物”的观点显示他对诗歌的情感表现方式有深刻理解。诗缘情,情感批评无疑是诗歌批评的重要维度,而现代以来社会历史批评占据主流地位,批评家总习惯于将诗歌内容归结到社会历史背景,从中发现某种崇高的历史情怀,这种对诗意进行崇高化诠释的思路与汉儒解经有相似之处。对于作者不明、背景模糊的《古诗十九首》,就只能从普通共有之情的角度去理解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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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丹春 单位: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