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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殖民地时期,拥有大量土地的农民经济对国际贸易是“开放”的,这一时期扩大出口的“剩余产品出路”阶段是扩大过程的最初例子。1960年代以来,在像韩国和台湾这样的东亚经济中,最初因人口对土地的沉重压力而开始的劳动力密集型生产出口的显著扩大和相应的经济高增长率,是国内制度框架深化的一个同样明显的例子。在这两个例子中,仅根据按照比较优势而进行的一种较为有效的特定资源的配置还不能充分解释扩大出口率和经济增长率的问题。我们必须寻找增长的某些“残留”原因。
农民扩大出口的剩余产品出路过程是因引进有效的现代管理和政府帮助改善运输通讯设施而发生的。由于这一有利的经济环境,农民生产者就响应市场的刺激并通过在未开垦的荒地上扩大种植面积,采用传统的农业方法来扩大出口生产。残余增长的主要原因是得到了未开垦的土地和在生存农业中未被雇佣的劳动力。相比之下,在经历了沉重的人口压力的东亚经济中,残余增长的主要原因是农业和制造业资源生产率的迅速增长,这种增长是通过国内制度框架的深化和农民与分散在农村地区的小企业之间的经济关系的加强而带来的。
在自由市场经济条件下,国内制度框架的扩大是迅速但不平衡的。市场体制在外贸部门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出口公司通过一系列中间商接触到农民出口商,而且当地市场的农产品也因共享运输和市场设施而受益。但是,在传统部门与包括进出口公司和其他大企业及商业银行的现代部门之间仍然存在着二元性。
这种二元性表现在这两个部门之间的价格差异上,它反映了一个相对不发达的市场和传输体制。这一点在国内资本市场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传统部门的小借贷者只能在“无组织”的市场内从当地放贷者那里借到钱,利息高出现代银行通行利率很多。原因是信息不全、借钱给小借贷者的高风险以及当地信贷中间商这一职业阶层的缓慢增长,这些中间商具有从银行借钱所需要的信贷信誉,非常熟悉将贷款用于生产的当地传统部门的条件。
大战略与传统部门的抑制
在继续探讨国内制度框架的深化阶段之前,有必要先简要回顾一下50年代出口和增长遭到严重衰退的那段中断期。在那段时间内,新独立的国家,包括农民出口经济,都反对殖民地的自由放任主义政策,并根据以计划、直接国家控制以及目的在于促进国内工业化的进口替代为基础的经济发展的大战略从事批发业务。从自由贸易到进口替代的转变本身会引起资源配置的大规模“扭曲”,不过最严重的是,由于直接控制和国家机构代替了市场,国内制度框架受到了损害。政府控制将有限的外汇和资本基金中的最大份额以极为有利的条件转给了现代部门中大型的、由国家控制的企业,因此使这些极为需要资源的传统部门供应不足。特别是国内资本市场受到抑制:外汇控制切断了银行与世界资本市场的联系,与此同时,政府的政策是为了鼓励国内制造业而将官方利息率控制得很低,因此减少了国内储蓄。借贷人和其他中间商接触不到银行,只能遵守那些规定最高借贷利率的条例。
总之,50年代的经济发展战略的后果是,抑制了国内制度框架中最不发达的部分——“传统的”和“无组织”的部门。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一样,正是国内制度框架中适应农村地区小农和小企业家需要的这部分的再生和发展,才为韩国和台湾扩大劳动力密集型的制造业出口开辟了道路。
“深化”:东亚的两个例子
像其他发展中的经济一样,韩国和台湾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经历了最初计划和进口替代阶段。它们也奉行了低利率政策以鼓励本国的制造业。只是面临到高通货膨胀和支付平衡的困难,它们才转向自由贸易政策并把利率提高到很高的水平。这不仅使通货膨胀得到了控制,取得了经济稳定,而且也增加了国内的储蓄。
根据比较优势的要素比例理论,具有土地稀少、人力充足等初始条件的国家可以在自由贸易的条件下得到持续的经济增长。从高度劳动力密集型的制造业出口开始,它们可以爬上“比较优势的阶梯”,在劳动力市场紧缺和工资上升使它们的比较优势向劳动力密集程度较低,资本密集程度较高的制造业出口转变的时候,向那个方向转变。然而,韩国和台湾扩大出口和增长率似乎太高了,仅仅根据因消除资源配置中的扭曲而得到好处这一点是很难解释的。考虑到这两种经济绝对没有奉行教科书上的自由贸易政策,就更是如此。它们通过提供各种促进出口的刺激而扭曲了有利于出口的资源配置,它们在资本较为密集的和技术先进的行业中继续推行某些进口替代政策以加快这部分行业的成熟。当然,人们可以认为由于它们适当地奉行这些扭曲的政策,因此从贸易自由化中得到的好处要多于因贸易扭曲而受到的损失,但这一点似乎不能充分解释明显的高增长率。我们要做的是寻找农业和制造业的资源生产率大幅度增长的残留因素,并把注意力集中在使这些成为可能的制度框架的改善上。
正式的国际贸易理论往往假定,一旦贸易扭曲被清除,一个国家潜在的比较优势就会通过协调良好的市场体制和充分发达的国内制度框架所发挥的作用自动出现。但是,在发展中国家把充分的劳动力供应转变为劳动力密集型制造业出口的比较优势之前,必须满足两个关键性的条件。第一,必须提高农业生产率,以保持低工资并把劳动力投入到制造业中去。第二,必须提高与低工资联系在一起的制造业的生产率,以在世界市场上为劳动力密集型的制造业赢得竞争优势。这两个条件都要求国内制度框架有很大的改进。韩国和台湾都很幸运,它们继承了日本殖民时期在农业和制造业方面的制度遗产——这是日本在开始其成功的经济发展时适应其充足的劳动力供应的结果。
在农业方面,这两种经济都能依靠日本殖民时期留下来的农村基础设施,通过引进高产品种和肥料以及通过以经改进的灌溉为基础的多种种植来推行提高农业生产率的政策。积极的政府政策创立了一些组织和机构,它们迎合了分散在农村的大批小农的需要——向他们提供运输、通讯和电力;提供完善的市场条件和信贷设施,以便让农民能够采用新的资金密集型的农业方法;并改善教育和信息状况,以便使新技术知识得到传播。
在制造业方面,这两种经济都受益于日本在分散化基础上推进工业化的方法,政府的政策是鼓励分散在农村地区的小型的、劳动力密集型的企业的增长和效率。这种方法避免了在社会间接资本中为在城市中心建造大型工厂支付所要求的庞大开支。相反,小型企业可以与小农分享覆盖大批小型的、分散的经济单位的农村社会基础设施和组织网络。小型企业还享有地域优势,可以使用充足的农村劳动力——这些劳动力便宜、灵活,而且常常是可以每天往返上下班;也可以使用非全职工和季节工。它们还可以利用当地提供的农业原材料来进行加工。
还有其他获利的原因。随着因运输的改善而带来的当地市场的扩大,很多小企业可以更为充分地利用它们现有的资本设备和管理能力。市场的拓宽导致了(亚当·史密斯所说的)更大程度的专业化和劳动分工,导致了适应当地条件的技术的改进。从单个的企业来说,更充分地利用现存的能力而达到的经济效益和因一些小的革新而获得的收益,也许不是很大,但加在一起,它们就大大提高了小企业的生产率。制度的进一步发展,比如转包、质量控制以及利用懂得潜在海外市场的专业知识的大型贸易公司,促进了它们的产品出口。
最后,应考虑到外国直接投资的贡献。起初外国投资利用了充足的劳动力供应。在出口加工区的投资扩大了当地的就业。以后,因为合适的要素比例,来自日本的直接投资提供了技术转让的有效方法。在日本的工资成本提高时,日本公司发现把它们劳动力相对密集的制造业放在低工资的相邻经济体中会产生更多的利润。这种投资是同在日本经过成功实验并准备在具有相似要素基础的韩国和台湾采纳和复制的技术、管理方法和工作程序一起进来的。这样就促进了这两种经济体爬上比较优势的阶梯。
现在,我们也许可以概括一下由我们的分析所提出的国家和市场的相关作用。韩国和台湾的成功率先证明了“新古典主义的复活”。毫无疑问,人们熟悉的新古典主义的自由市场政策的重要性是建立在维护宏观稳定的传统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基础之上的。然而,我更关注这些经济成功中的不太为人们所认识的方面:通过改善社会基础设施,通过建立适应广泛分散在农村的小农和小企业家所需要的组织和制度,它们积极的政府政策提高了农村地区资源的生产力。这些政策不仅对韩国和台湾是重要的;它们对把经济理论应用到发展中国家也是恰当的。
国家干预的好处及缺点
根据我的观点,新古典主义理论的弱点是,它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清除资源配置中的“扭曲”的“消极”政策上,把改进发展中国家制度框架的“积极”政策推到幕后。正式的国际理论暗含的一个假定是,国内制度框架,经一个“没有摩擦”的完全竞争的经济模式的检验,已经完全形成了。然而,这一模式之所以得到采用,仅仅是因为在理论上能够方便地将各种扭曲定义为偏离最佳资源配置。当我们精确地从不发达的国内制度框架进行分析时,显然需要积极的政府政策,以便通过减少交易和信息成本使市场体制更有效地发挥作用。
在这个意义上,“扩大市场”的政策也许可以被认为是自由市场政策在实践层面的延伸。因此,甚至在殖民地的自由放任主义时期,作为一种必然的结果,政府也承认它的作用包括提供社会间接资本,比如为减少运输成本的道路。从原则上说,为减少运输成本提供物质基础设施与为减少交易和信息成本提供无形社会基础设施,这二者是没有区别的。
现在,我们可以简要地回顾一下国内制度框架的组成部分——市场体制与管理和金融体制——之间的关系。在殖民地时期,扩大这一框架是因采用现代管理形式而进行的,这种管理形式有效地和忠实地发挥了治理的基本功能,如维护法律和秩序、保护生命与财产以及维护公正。对50年代有利于发展计划的殖民地自由放任主义政策的抵制导致了将政府的功能扩大到控制经济的多种任务。治理的基本功能被认为是“守夜人”的功能,并且紧缺的财政和行政资源都被转移到更吸引人的促进增长的任务上去了。这种财政和行政体制上的过重负担往往导致国家日常管理的低效和腐败,严重削弱了政府追求它所选择的经济目标的能力。我认为,这种政府体制负担过重的危险始终存在,不管所选择的目标是经济增长还是其他与经济发展有关的社会理想目标。
全球化的挑战
在80年代和90年代,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泰国开始以韩国和台湾(以及香港和新加坡)为榜样,通过扩大出口来取得快速增长。这一战略的基础是从整体上转向外向型的经济自由化政策,这种政策不仅要取消对国际贸易的限制,而且要取消对国际资本流动的限制。在第二代“亚洲虎经济体”中,外国直接投资再次在技术转让和提高劳动生产率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使它们爬上了比较优势的阶梯,能够出口精密工业产品。环太平洋地区成为世界上增长最快的地区。
后来发生了1997年的亚洲经济危机,这场危机是在投机压力下从泰铢的贬值开始的,并传播到临近国家,引起了股票市场的进一步贬值和剧烈下跌。环太平洋地区的经济增长放慢了,亚洲虎的经济神话破灭了。这使传统的内向型倾向又活跃了起来。马来西亚的反应是强化对其资本市场的控制,而且它的总理加入了谴责现在称之为全球化的市场经济力量的大合唱。
这种重新掀起的反对世界市场力量的浪潮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解释为回到50年代的内向型发展理论和政策上了呢?1997年亚洲经济危机清楚地证明,国外投资的长期流动可能会因与经济的基本规律和长期投资的生产率无关的短期投机资金的不稳定流动而受到严重损害。在亚洲,危机是由多种因素的结合而造成的:资本市场控制的取消、诸如安全化和金融衍生物这类的金融改革以及香港和新加坡新的金融中心的崛起。长期证券资本和短期银行资金之间的差别是模糊的,因为二者都可以迅速地从一个金融中心转到另一个金融中心。
现存的国际金融制度不能控制在世界金融中心周围流动的数额巨大的投机资金,也不能保护发展中国家的货币免受投机者的侵害。投机者瞄上一种货币,一旦它开始挤兑并形成一定的势头,就会超出单个国家的抵御能力。惟一实际的选择就是首先要通过实行严格的财政和货币管制(例如,不要把不可靠的银行贷款贷给“政治密朋”),避免引来投机者。拥有大量外汇储备和国内高储蓄率的新加坡和台湾已经成功地采取了一种预防性措施,就是把传统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同为动员国内储蓄而建立国内金融制度结合起来。众所周知的一个例子就是收集高比例强制性分担款的新加坡储备金制度。
从凯恩斯主义对亚洲经济危机的诊断出发,我们似乎已经得出了传统的政策结论!我们也许还应该注意,虽然正如在50年代所认为的那样,对于国内生产总值来说,国内的高储蓄率不是经济快速增长的关键因素,但它的确对短期经济不稳定和投机行为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保护。反对世界市场力量——它的时髦标签是全球化——的新浪潮一直鼓励发展中国家潜在的内向型倾向。但是,更近距离地看,50年代类型的发展经济的目标和目的与今天反对全球化的目标和目的,是有很大区别的。
50年代的发展经济学家反对世界市场体制是因为他们相信,在没有国家干预和计划的情况下,世界市场体制不可能带来快速的经济增长。一般来说,依赖一两种主要初级产品出口的发展中国家对于世界市场上初级产品价格的不稳定会特别脆弱。回过头来看,在实践中政策制定者常将促进长期经济增长目标放在减少对短期不稳定的世界市场的脆弱性这一目标之上。其目的是保护农民免受出口市场波动影响的国家农业营销部门很快就变成了为在资金上帮助国内企业而无情向农民征税的工具。同样,提出国际市场稳定初级产品价格的要求很快就变成了为促进增长而增加长期国际资本流入的要求。
谴责全球化的论调宣称,经济自由化政策和快速的技术变化之间的相互影响已经对这些国家的经济和社会生活释放出了破坏性的力量,其速度超过这些国家国内制度框架的承受力,并宣称,不考虑社会代价就讨论灵活调整的需要是不够的。他们认为,不跟上经济增长的迅猛步伐,不解决随它而来的混乱后果,将引发社会和经济的紧张和政治上的不稳定。这与50年展经济学家所主张的“速成计划”和“大推动”是完全相反的。
对全球化的批评涉及到世界市场力量对所有暴露在它面前的国家——不管是工业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带来的破坏性后果。不过,当他们的观点在应用到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时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这个国家处在一个长期的过渡时期,在市场力量的影响下,减轻经济阵痛和减少失业的传统的社会安排已经崩溃,但现代政府社会福利体制还没有出现。注意到这一点是具有讽刺意味的:50年代的发展经济学家竭力反对的“变相失业”,现在应该重新被认为是传统社会福利安排的有价值的因素。
全球化的政策含义是什么?我们不得不承认,由于市场的冲击,传统的社会福利安排崩溃的过程可能是不可逆转的,即使在发展中国家中的那些最不发达的国家也是如此。惟一实际的选择是:奉行有效的增长政策,寄希望于经济增长向政府提供源源不断的收入来源,进而缩短过渡阶段。如果政府这样选择的话,这些收入可以用于减轻随经济增长而出现的社会和经济混乱的不良后果。至于环太平洋的亚洲国家,尽管它们自1997年以来出现了严重的经济衰退,但目前它们已经与世界经济完全结合在了一起,不可能全面回到50年代的那种内向型的发展政策。因此,据报道,马来西亚在作出加强控制资本市场的最初反应之后,在显然没有出现某种形式的资本外逃的不良后果的情况下,现在已经取消了这些控制。如果环太平洋国家具有长远的经济前景,那么它们的未来似乎仍旧取决于它们坚持原来的外向型政策的方向,尽管经济复苏对像印度尼西亚这样的政治较为脆弱的国家可能更慢。
当然,经济增长带来的政府收入的增加并不一定会导致社会安全和福利改善。除了发展中国家有限的管理能力之外(还不要说官僚主义的低效率和腐败),仍然有最后的障碍:政治意志的缺失,或者政府没有把社会福利支出放在优先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