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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十一期
千百年来,《道德经》一书一直是中国思想家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新思想、新理念的宝库,直到21世纪的今天,我们研究中国古代传统哲学思想的现代意义,它仍然是一个根本无法回避的重要课题,特别是在现代自然科学不断出现新理论的背景下。如全息学就可以说是一种既古老又全新的现代科学理论,正如著名学者张岱年所说:“现代科学的一些最新发现,似乎又在不断地为全息思想提供着新的证据。因之,全息思想又作为一种新的科学理论出现在世人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了解、挖掘并整理古代典籍中的全息思想,不仅对于研究全息思想发展史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对于研究发展全息科学本身,也是十分必要的。”[1]124本文将着力阐发《老子》中流露出来的全息思想观念对哲学、美学、诗学研究的现代启示意义。
在老子哲学思想中,其“时空意识”处处都明显具有无限性、开放性。如“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大道泛兮,其可左右”、“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等说法不一而足,这些具有无限性的说法奠定了“道学”思想所具有的东方文化特色和超越逻辑的思维特征,也使其经典著作《道德经》流露出对宇宙(时间、空间)万物意识的全息萌芽。老子“时空意识”的无限性、开放性为什么会与全息学的萌芽相关呢?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大可以无限大,小也可以无限小,所以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最大”或者“最小”(“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因此任何具体事物都不可能达到“大全”,除非它具有无限性、开放性,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全之全”的道理,没有任何事物会比“无限大”还大,也没有什么会比“无限小”还小。所以具有无限性、开放性的“不全”就是“大全”,“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道德经》第22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经》第41章)。在老子《道德经》中处处所流露出来的这种具有无限性、开放性的时空意识自然具有了现代全息思想的萌芽。《道德经》所明显具有的现代全息理念的思想萌芽为其后的道家思想特别是继承人庄子的思想奠定了坚实的超越思维和比较成熟的全息观念,也为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特别是在哲学、美学、诗学等方面创设了鲜明的民族特色。
二、老子全息观念对道家、儒家的影响
受老子全息思想萌芽的影响,庄子在《齐物论》中说:“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在《秋水》中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在《杂篇•则阳》中说:“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由此可见,庄子道学思想完全继承并发扬光大了老子道学的全息观念。例如在《齐物论》中,庄子说“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在常人眼中,“秋毫之末”是非常小的,而“天下”是非常大的;而在庄子看来,“秋毫之末”也未必就比“天下”小,相反地,“天下”也未必就比“秋毫之末”大。由此可见,庄子对宇宙万物的理解不仅发扬光大了老子全息思想的萌芽,而且其成熟的全息观念一点也不亚于现代人所提出的“全息学定律”,即“部分是整体的缩影”。可以说,现代全息学就是建立在老庄等先祖们对事物理解的无限性、开放性、全息性等思想基础之上的。老子道学不仅对后世道家学派影响深远,而且即使在儒家学派中,也有像孟子所说的:“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孟子•尽心下》,语言的魅力在于“言简意赅”“言少意多”)“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孟子对“大美”也欣喜若狂)董仲舒也说:“诗无达诂。”(一切优秀诗作都是绝对不会有最终答案的,它会不断产生与时俱进的富有生命魅力的现实意义)王安石在《老子注辑》中说:“常者……无古无今,无终无始也。”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也说:“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的“言有尽意无穷”说应该是对中国古代诗学精神的最经典、最精彩的表述,而且由此也生发出诸如“以小见大”、“以少胜多”、“言在此而意在彼”等对诗歌语言的概述。再如中国古典美学的“意境说”、“境界论”。境界论美学认为,所有审美对象都具有“情景交融”的特质,且往往能够极大限度地激发欣赏者无穷无尽的联想。审美主体的境界越高,也就是说,人的志向越远大、胸怀越宽广、视野越开阔,其审美的效果就会越佳,得到的乐趣和愉悦的程度就会越高,甚至于达到庄子所说的“至乐”境界。在《吕氏春秋》中有这样一个典型案例:“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吕氏春秋•贵公》)从这个典型案例中我们不难得出:孔子是一位能够胸怀天下的人,其思想境界比起“荆人”的境界要高得多;但是老聃的胸怀又可以说比孔子的境界更高远。老聃不仅是境界高远,而且彻底消解了人与万物之间的隶属关系,彻底解除了人生“得失”的大问题。在老聃看来,人如果能够做到不计较任何“得失”的话,那他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由此可见,道家美学的“至乐”与西方美学的美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说西方美学把人们对美的体验叫做“美感”的话,那么中国古代美学就应该叫做“开心”才恰当。可以说,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认为“开心”才是最幸福、最自由、最快乐、最浪漫的事情。那么,怎样才能让人“开心”呢?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依照儒家、道家、禅宗的做法:无论在什么情景下都能够做到“想得开”、“放得下”,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做到“心开”(心里时时处处“想得开、放得下”)就可以了。
三、老子全息观念与佛教禅宗思想的契合
佛家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其实就是要告诉我们,“花”和“叶”都能够象征、隐喻世间的万事万物,如“心花怒放”、“花样年华”、“如花似锦”等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和现象;当然所有不美好的事物也同样如此,如“花心”、“花花世界”、“花花公子”、“恶之花”、“一叶知秋”等。总而言之,“花”和“叶”都完全可以象征世间的一切(无论美好与否)。“一毫之内,具足三千大千;一尘之中,容受无边世界。”“绝对之一点含三千大千世界,绝对之现在,含永远之过去和永远之未来。”“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华严经》)。这就是为什么佛禅大师们常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滴水可以反映整个世界”的道理。由此可见,在佛教中国化的禅宗思想中所体现的全息理念应该与老庄道学的影响密不可分。
现代全息学是现代自然科学与东方古典哲学有机结合的产物,是对古代大一统理论的某种恢复。所谓全息,其基本含义就是———部分与部分、部分与整体之间包含着完全相同的信息,或部分隐含着整体的全部信息,即“部分是整体的缩影”。全息理论认为,主体和客体是全息的,主客体是同构的,主观世界是客观世界的缩影。现代全息学在20世纪末的自然科学中取得的最伟大最辉煌的成就是生命科学中的“克隆”技术、激光科学中的“全息照相”等。西方现代著名全息理论家戴维•玻姆认为:“对任何单个元素的仔细研究,原则上都可以揭示这个宇宙中的其他任何一个元素的详细信息。在某种意义上,玻姆的隐秩序宇宙构成了一种超级字典,其中每一个词的定义也都包含了字典中其他任何一个词的定义。”20世纪西方后现代主义中的“反逻各斯中心主义”与东方古代道家禅宗思想有极其相似之处,例如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就认为,“文本之外无世界”,文本意义即“无底深渊”。德里达曾说:“有必要开始考虑,并不存在中心……中心亦无自然的位置。它不是一个固定的点,而是一种作用,一种不定点……”西方现代哲学中诸如此类的言论应该与西方学者海德格尔等与东方思想的交流影响有关。海德格尔认为,对于诗歌语言来说,重要的不是表层的结构和法则,而是它下面蕴含的精神能量,这种精神能量是一种“寂静的钟声”,一种“无声的宏响”。由此可见,无论是西方现代的美学思想,抑或是诗学思想,都明显受到老子道学全息观念的影响。因此,老子道学的全息观念无疑对研究中西方比较美学与诗学以及研究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哲学、美学、诗学的未来发展取向,都将具有非常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那么老子道学的全息萌芽所具有的现代美学意义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呢?下面我们就来简单梳理一下。首先,老子哲学思想的基础是他对“道”的阐述,如:“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德经》第1章)其中的“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就告诉我们,由于老子思想中的全息萌芽,使其把有和无看做具有完全相同意义的概念。再如郭店楚简《老子》:“返也者,道〈之〉僮(动)也。溺(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勿(物)生於又(有),生於亡。”其实也是把“有无”看做完全相同的概念理解。由此可见,在老子哲学思想中最早萌芽了非“二元对立”的思维态势,这是我们目前解决“二元对立”思维悖论的理论基础,也是我们从最高意义上理解事物本真性的唯一途径。在老子看来,具有最高意义抑或最普遍意义的“美”,不是与“丑”相对立的“美”,正如《道德经》第2章所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对于一个能够时时处处胸怀天下万物的“真人”而言,是绝对不会鄙视任何事物的,而这又恰恰是“真人”与常人之间的最根本的区别。所以庄子说:“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对此,郭象在《庄子注》中解释说:“有真人,而后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乱。”成玄英在《〈郭象庄子注〉疏》中解释说:“夫圣人者,诚能冥真合道,忘我遗物,怀兹圣德,然后有此真知。是以混一真人而无患累。”宋人林希逸在《南华真经口义》中也说:“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此言有道者也。”清代大哲学家王夫之说:“合生与死、天与人而一其知,则生而未尝生,死而未尝死,是乃真人之真知。夫真人者岂真见有人,真知者岂真有其知哉?人皆天也,知皆不容知也;乃可恍惚而遇其知于滑缗。”再如他在该篇的题解中所说:“真人真知,一知其所知,休于天均,而且无全人。”
“真人”不仅仅是有道德修养的人、真诚的人,更是有着最高认识境界的人,其存在状态是“无位”的,即人们常说的“无位真人”。“真人”之所以“无位”,就是因为其“既不在之中,也不在之外”而得名。当然,相反相成的情形就是“既在之中,也在之外”,因而“真人”具有最大限度的“自由”、“自在”。事物的性质之所以能够被“真人”全方位把握,其道理也就在于此,即事物的全息性。也正因此,庄子常常把“真人”说成是“无所不能之人”。且看庄子对“真人”解读:何谓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庄子•大宗师》)“真人”不以常人之美为美,而是能够做到胸怀天下万物,进而也使自己拥有了最高的思想境界,在珍惜世间万物的同时,使自己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自在、开心愉悦,即庄子所言的“至乐”。我以为这正是老子全息萌芽思想的现代美学价值及意义所在。
其次,老子全息思想的萌芽还为现代辩证逻辑思维开辟了更为广阔的预期空间。众所周知,“辩证思维”是对“形而上学”思维的扬弃,代表了西方思维发展的最高水平,其基本使命在于克服形而上学的片面性。人类认识事物的片面性程度,取决于我们思想境界的高低。一般来说,我们的思想境界越高,看问题就会越深入越高远;相反地,就会越浅薄越狭隘。因此,辩证思维只有与老子全息思想的萌芽有机结合起来,才能够真正克服认识的片面性。简单来说,任何事物的性质其实都离不开“参照系”,比如事物的“大”的属性就是我们用比它“小”的事物去“参照”显现出来的;相反地,事物的“小”的属性就是我们用比它“大”的事物去“参照”显现出来的。正如马克思在论述事物的客观性时所言:一物的属性,不是由该物同其他物的关系而产生,而是在这种关系中表现出来。客观性范畴,所指的正是这样一种为事物本身所固有,同时又只能在某种关系中表现出来的属性。因此,我们对事物认识的深度和广度,最重要的不是取决于事物本身,而是取决于我们所拥有的“参照系”是否具有最大限度的深度和广度,其实就是我们积累的所有经验和知识。如庄子说:“以其所知,以养其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庄子•大宗师》)西方现代哲学将之叫做“前理解”,说的就是我们常说的“成见”,也可以叫做“前意识”。人类如果没有“前意识”,认识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海德格尔把它叫做认识的循环。看似“悖论”,其实是认识的必然性。无论任何人对真正第一次见到的东西是不可能有任何认识的。中国古代哲学从来就认为“一”是不可能被我们认识的,当宇宙万物处于“混沌”状态时,意识就是“零”状态。中国人常说:“有比较才有鉴别”,说的就是一切认识只能够从“二”开始,即既有认识对象又有参照物。从这种意义看“道”,必然是“不曾见”、“不可识”、“不可言”的状态,它就是“未分”、“未封”的纯粹的“一”状态,它“浑然一体”、“有物混成”,可以说它什么都有,也可以说它什么也没有。所以老子认为:“有”是它,“无”也是它。“有无”同体,“此两者同出而异名”。所以“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正如庄子所言:“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庄子•秋水》)那么,为什么会出现“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而“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之分呢?很明显,参照物所具有的深度和广度即境界不同,其结果自然令人惊叹!由此可见,只要我们能够像真人、圣人那样拥有最高的思想境界去理解万物,就不会出现任何片面性和狭隘性。因此,辩证思维要想具有全息性,也就必须彻底克服“形而上学”,彻底消除“二元对立”,使事物(一切二元性之间)既不存在“绝对独立性”,也不存在“相对独立性”,达到像禅宗大师们常说的“自性空”的境界,而这就是“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真正奥秘!总而言之,现代自然科学不断验证着老子全息思想的先见之明,其全息思想萌芽对于研究现代哲学、美学、诗学等人文科学具有无限丰富的启迪意义和参考价值,因此,我们应该更加深入发掘老子全息思想的更系统更全面的现代价值和意义,使中华传统文化在当今世界文化之林中闪耀出更加灿烂耀眼的光辉。
作者:周全田 单位: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